他的手不但一点都不稳，反而开始微微颤抖，这一剑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

他忽然把剑一抛，回过头对柳随风道：“我不能杀他。”

柳随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为什么？”

付唐道：“就算我和他只见过几次，但是只要在一起喝过酒，那就是朋友。我从不杀朋友。”

柳随风悠然道：“就算你不杀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杀他，你应该知道，我只是想把这功劳让给你。”

这样的机会的确不多。

付唐道：“这样的功劳我不要也罢，如果我这双手要沾上朋友的血，我会感觉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柳随风笑了，道：“如果每个人都当青阳帮是个大窑子，以为只要进来逛逛就可以走，还可以顺手捞点好处，青阳帮怎么会有规矩？又怎么可以在江湖中立足？崔兄如果连这点规矩都没有的话，今后又如何要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付唐沉默了一会，涩然道：“青阳帮也不能杀他。”

柳随风道：“哦？为什么？”

付唐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无恶不作之辈，也不是一个心地歹毒之辈，更不是一个经常偷盗之辈。无论是谁，要杀一个这样的人，我心里一定都会很不安，很难受。”

柳随风问道：“何以见得？”

付唐道：“因为我和他是朋友，朋友之间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临危负义。”

这句话他说的很沉稳，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小七已经忍不住睁开眼，看着他。

付唐继续道：“他一定有他的难处才做这样的事情，在没有明白他的原因之前，他仍旧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的话，又何尝算做过朋友？”

柳随风又笑了笑，道：“是么？如果真如崔兄所言，我们不妨问问他有什么难处。”

他看向了小七。

小七沉默着，终于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难处，只有贪心。”

要他承认为了一个女人才引起这么多的麻烦，的确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不能说的难处，往往却是最无奈的难处。

柳随风重新看向付唐，摇头叹息道：“这就是了，我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放过他。”

付唐看着小七，他当然不会恨小七的解释，反而懂的他最深处的想法。

他是一个情愿让自己死，也不愿意拖累别人的人。

这些年的情形忽然清晰的从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们喝过酒、他们打过架、他们疯过、他们醉过……….

虽然没有同生共死，但是平淡而记着的日子却远远比生死更重要。

虽然没有肝胆相照，但是默默无闻的牵挂和迎难而上却比剖心剖腹的言语更深刻。

他不能背弃小七，就像不能背弃自己的过去一样。

他声音低沉地道：“小七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

兄弟这个词，不但比朋友更重，也更有分量。

柳随风道：“这个理由听上去很充分，但是却不足以让人信服。”

付唐道：“那你还要怎样？若是你要取他的性命，不妨就将我的一并取走。”

柳随风笑着看着他，却不说话。

付唐走过去他的身边，咬咬牙道：“我们也还算是朋友吗？”

柳随风道：“当然。”

付唐道：“那这个理由还够不够？”

朋友这两个字有时候薄得像纸，有时候却重得如山。

但他已没有更好的理由。

柳随风一怔，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道：“这当然也是个很好的理由，当然已经足够。崔兄能够这样说，想必此人定担得起朋友这个词，也不负崔兄的一片苦心。若是有这样的朋友，此生做任何事情必定都不再后悔。”

他好像连付唐和小七的过去都毫不在意，没有追问的想法。

随即又正色道：“朋友的情谊其实和大多数情感是一样的，若是你觉得这种内心的情感是光明的，正确的，可以坚持的，世上本就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理由。这本就是你坚持活着、坚持自己的最大理由。这种内心光明的情感，我们其实也称之为道义。这也本来是将军教给我的话，他老人家可是希望你莫要在这江湖里忘了自己，变得唯利是图、六亲不认。”

他接着道：“一个人若要闯荡江湖，就必定要先做好人，再来做好事情，人若都不会做，自然什么事情也不会好。”

付唐顿时楞住，因为他从来没有理解过道义这两个字的含义。

道义？道义到底是什么？绝不是道德和正义这么简单，也并不是道理和义气这么简单。

他本来就是一个刺客，从来没有想过朋友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内心里一直坚持不肯放弃的到底是什么。

是不是坚持而顽强的活着，就是所有的希望？

是不是不管他杀再多人，过再黑暗的生活，也不能每一个千分之一的机会所带来的希望？

这片光明是不是就是人活着、可以温暖的最大理由？

柳随风笑吟吟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内心里总有一片自己的道义，不是么？假如我们这么容易漠视它，我们又怎能找到自己？假如我们总是抛弃初心，又有什么理由活着？假如就算我们功成名就，也莫要忘了问问，那个时刻的你还是你自己么？”

他补充一句：“这也是将军说的。”

付唐当然懂得，江湖中忘恩负义的人本就不少，为了利益而反目成仇的人也数不胜数。

他忽然对青阳帮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对将军的认识又忽然改变。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有过很深的体验，一定在黑暗中摸索过很久，内心也一定充满光明。

能有这样的朋友，当然也会感觉到温暖。

柳随风又笑道：“我们当然还是朋友，而且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你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我自然也能为朋友搬砖添瓦。但是我暂时只能将他先关起来，让他好好反省。这对他来说不定是件坏事情。年轻人就像刀一样，不经过磨砺，就不会锋利。”

付唐内心涌起一阵感动，忍不住问道：“那青阳帮的规矩呢？”

柳随风大笑道：“江湖道义就是青阳帮最大的规矩。”他又继续道：“无论是谁，只要明白这个规矩，才能成为青阳帮的好朋友，好兄弟。无论是谁，只要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一定会成为青阳帮的仇人，甚至敌人。”

他仿佛看出了付唐的无语，拍着付唐的肩膀，笑道：“我过几天就要去江北见满天星，不管怎样，在回来之前，他都会安全的离开青阳帮。他应该高兴能有崔兄这样的朋友，就像我能有崔兄这样的朋友也很高兴，很骄傲一样。因为今天你会这样对待朋友，想必明天就会这样对待我。”

只有明白了道义的人，才能成为真正一条路上的朋友。

交一个真正的朋友，其实有时候就像交一个真正的敌人那样困难。

这个道理好像很简单，却往往懂的人并不多，能做得到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柳随风很开心，神色之间丝毫没有为难和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