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会万卷书室,王希孟埋头书写已过三日,他脚下撕碎的废纸堆叠不断,可见文章千古事,抠字眼,达文意,甚是辛苦脑壳。
余图不知道王希孟在鼓捣什么玩意,只知事关重要,也不敢打扰他。
余图这三日来只是将《武艺》、《人御》二书背熟,仔细揣摩其中的精要,有了《武艺》做铺垫,《人御》读起来终于不那么苦涩,只是两书包罗万象,如同天大的一块肉,虽吞噬得下,也消化不完。特别是《人御》一书,更是接近以人力修天道,实在非人力所为。而《武艺》一书,看后更是觉得司马家评论准确至极:世间武学典籍,虽金句百出、观点新颖,总不出此书范围。习此书者,使愚者速,中者达,智者不至于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余图研习《武艺》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似有无尽之力,不用不快,他运用起五行剑法金字决,只见双手金光倍之于从前,剑指轻推,剑气在墙上刺出一个洞来。
一缕阳光顺着洞口照在余图得意的脸上,让余图有了些得天独厚的气象。这番气象让少年的得意变成了得志,隐瞒不住的小人得志。
王希孟细看余图,苦笑起来,年轻之辈的朝气本该如此,而自己却老气得暮气,哀莫大于心死。
余图见状,赶紧收敛,老气横秋的说:“在下修为飞跃到不惑本是美事,但心事轻易浮于脸上,反而不美。”
埋头苦写的王希孟开怀大笑,默默收笔,突然咳嗽不止,也吐血不止。
“希孟兄……”,余图冲过去扶住王希孟,王希孟脸色苍白的说:“为群英会所作方略,反复易稿,终有所成。”
写书写得吐血不止,这不是要救命,还是要一命换多命。
王希孟继续说:“此作杀业过重,若不慎之又慎,恐铸成大祸,希孟万死难辞其咎。”
余图见王希孟体虚,马上输送内力为他稳住心神。眼前的王希孟的确给他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世间之人,大多都太把自己当人,而此人又太不把自己当人。
王希孟将一些纸稿交给余图说:“此折寿之作,小生不得不留有余地。此作副本与正本有所不同,只为钳制龙翔云,此人如有不轨,方便除之。现将副本托付给兄弟,望兄弟熟读后焚稿,若小生不幸身死,请兄弟将副本内容交给有识之士为之。”
余图叹气将纸稿收好,王希孟继续说:“将正本交与龙翔云后,小生将外出调查断发寺的案子,此案已过半月之久,很多线索恐怕难以找寻。”
余图急不可待的说:“愿与希孟兄同往,为希孟兄分忧。”
王希孟笑道:“可惜你武艺终究低微,此番行事凶险,不宜同往,好好在此提升修为,切记《人御》不可视于人,否则必起杀身之祸。”
余图脸有愧色地点点头,自己武功有所成之后,原以为是并驾齐驱的主力,最终还是“独当一面”的阻力。
王希孟待余图将副本背熟后将其焚毁,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请兄弟将龙翔云请来。”
龙翔云来后,见王希孟有吐血的迹象,心疼的为他喂服了丹药,用心痛天下苍生疾苦的语气说:“希孟贤弟为群英会呕心沥血,再受龙某一拜。”
王希孟将纸稿交给龙翔云后问道:“半月不曾外出,不知当世有何风评,望会主告知。”
龙翔云点头说:“国事有二,民事有二。国事其一,便是朝廷剿灭群龙岛出师不利,与先生同为天涯四鬼的水鬼,海清海大人作为主将被官家问罪,贬官岭南,已从东京落魄而行。国事之二,便是官家遣使至高丽,以龙某之见,官家定是不满朝廷水军无能,希望借道高丽联络女真人。至于民事,其一便是杭州最大佛寺崇福寺祸事来临,于崇福寺中发现数具妇人尸骨,知府郑居上已彻查此事,抓捕了僧众,封了庙门。其二便是崇福寺元照大师入狱之后,南方佛门和不少信佛的江湖人士多有不满,却不敢到官府闹事,便聚众到沈平虚所在的青云观惹事,冲突不断,神宵宫的道人寡不敌众,受伤不少。吃了大亏的沈平虚书《讨佛檄文》发与江南各家道门,江南各处道观的道士聚集杭州声援神宵宫,佛道两家又起干戈,互有死伤。官府借机出手,又到各处寺庙抓捕了不少闹事的僧人。”
王希孟大惊失色的问道:“佛道皆有闹事者,为何只抓捕佛门之人?沈平虚书《讨佛檄文》?会主可有此文?”
龙翔云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交给王希孟,王希孟与余图立即细读。
片刻之后,余图叹道:“沈平虚好文采啊,这檄文的开头就看得在下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想要揍人。”
王希孟冷笑道:“此檄文不过是窃陈琳的《讨曹操檄文》而用,数落佛门妖言惑众,圈地敛财,藏污纳垢,老生常谈而已。”
龙翔云听得此言也不说话,慢慢地在书室内转悠。
继续细读的王希孟拿着檄文的手却开始颤抖起来。
余图见此异状,大声读了出来:“道门虽高,四方皆有外佛念经之叹,惑我华夏;天下难安,一地尽是夷狄藏祸之心,乱吾炎黄。夷狄之法,无治国之道,有乱民之声,于天下无济。自古华夷之辩甚明,夷主拓跋焘尚不堪摧残,有斥佛之明。当今圣主,尧舜在世,隐忍刑毒,外佛不怀报恩之心,未有惭愧之意,不思洗心革面,乱君臣纲常,坏忠孝法纪。古树力争参天,祸根坏事埋地。正本清源,道门当取正宗之位,豪杰应拒外来之敌,天经地义之事,岂待他日……”
余图念到此处,只见王希孟手中的檄文掉在地上,然后双手抱头,哭叫道:“头疼如裂。”
龙翔云见此,立即飞身过来施救。
到黄昏之时,王希孟终于有所好转,龙翔云叹气说:“贤弟的伤势伤上加伤了,不好生疗养,必落下病根。”
王希孟摇头道:“已经耽搁了太多时日,晚生必须立即调查此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龙翔云点头道:“既然希孟贤弟去意已决,龙某不在相劝,若需要龙某做事,贤弟尽管开口。”
王希孟笑道:“晚生此番出行,银两还请会主操心,不过晚生欲借一书。”
龙翔云有些心痛的说:“《洗心》?”
王希孟摇摇头道:“《梦溪笔谈》。”
龙翔云如释重负,立即欢快地起身为王希孟找书去了。
余图见状,轻声笑道:“看来你与龙翔云还是难尿到一壶里,果真不是一路人啊。”
王希孟苦笑,他与龙翔云的配合只能说是强扭的瓜,不甜,但也能吃。能吃,就别管他好吃不好吃,物资缺乏,不能挑食。
却说王希孟离去之后,龙翔云也没急着离开万卷书室,有句没句的和余图拉着家常,套着近乎。
余图江湖经验浅薄,那里是对手,最终把朝廷设计杀方秋生的事给说了出来。
龙翔云感慨连天的说:“方岛主一世英雄,可惜未葬在我会的群英冢,实乃我会憾事。当年章信章英雄的尸骨便是埋在此处,从此天下豪杰皆想在此地入土为安。”
龙翔云都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余图只得俯身行礼道:“会主,在下有要事相求。”
龙翔云扶起余图笑道:“余兄弟已是我会之人,有事当讲,何必多礼。”
余图把章界的骨灰埋葬于群英冢的想法告诉了龙翔云,龙翔云扣问心关,惆怅起来,对自己的后知后觉失望无比,一时沉思不语。
余图问道:“莫非章界前辈算不得英雄,不能埋在此地?会主故而为难?”
龙翔云急忙解释道:“并非如此。章界所为就算不是英雄,也非恶人。章界可凭父萌陪葬于其父左右。”
余图取下腰间的葫芦道:“如此说来,便请会主择得黄道吉日,厚葬章界前辈。”
龙翔云将葫芦接了过来,打开细看,一时老泪纵横。余图见此,劝解龙翔云宽心。
龙翔云抹去泪水,只觉得苍天对他不薄,收留两个要犯的生意做得不亏,不过是浪费了些粮食,却一饭千金。才得了王希孟为群英会写的方略,厚葬章界又将得厚礼。会当凌绝顶的梦话说出来终于要变成了实话,看谁还敢把它当成笑话?
龙翔云哭道:“择日不如撞日,入土为安方不失英雄所托,不能让章界兄弟再憋屈于葫芦之中了。且今日就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龙翔云哭诉了一通,才发现自己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择日不如撞日还是黄道吉日?管他的呢,先把章界的骨灰撒出来让人长长见识。
黄昏下的群英冢十分幽静,英雄长埋此地,此地亦是英雄的黄昏。
龙翔云带着余图在气派的坟堆里找了许久,最后龙翔云面有惭愧之色的指着一处小土包说:“这便是章信英雄的坟墓。嗯,章信前辈与夏国有仇,故而不敢厚葬,恐怕引来夏国朝堂非议,生了是非。”
余图也不好反驳什么,就着余晖看清了墓碑,确定了坟主身份是章信之后,便在坟边挖起坑来,边挖边哭,只觉得世人皆有过去,而英雄过去了,还是过时了。
这场毫不起眼的葬礼,就两个人在哭,龙翔云和余图。余图一边哭一边虔诚地埋着骨灰,龙翔云一边哭一边冷静地盯着余图,两人都不闲着,高度集中的精力消耗让二人疲惫不堪。
就那点骨灰粉埋起来起来也简单,垒好坟包,最后烧点香蜡纸烛,完事。
“完了?”,龙翔云有些迷茫的问。
“完了!”,余图有些坚定的说。
“未必完了吧?”龙翔云挠挠头,有些失落的问。
“未必完了吧!”余图挠挠头,有些醒悟的说。
余图说完,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点头,感激的说:“这下完了。”
龙翔云听完,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点头,尴尬的说:“这下完了。”
余图笑着离开,龙翔云笑着送他离开。龙翔云的笑容中一直压制着问候余图祖宗十八代的话,压制成果明显,这些话根本就没机会跑到喉咙里来。
野心勃勃的龙翔云虽然情绪稳得很好,但内心中还在不断“多此一举”的告诫自己,要做奸雄,不做奸贼。
龙翔云明显记性不好,与余图分别之后立即忘了如何做一个奸雄,幸好还记得如何做一个奸贼。
龙翔云急不可待的运起轻功飞身到章界的坟包处,俯身开始盗墓,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龙翔云失落地瘫坐下来,自言自语:“除了骨灰?就别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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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希孟乔装打扮后戴个斗笠在杭州城内打探消息,他这身山野村夫的形象果然没引起怀疑,不容易啊,他现在好歹是身价三千贯的名人了,心里惦记着他的人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