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监狱的探视大厅,外边的雨小了。郑行中的心里非常难受。他让喜讯冲昏了头脑,爸爸不是常人,当犯人的心理非常脆弱,有事就得直来直去。为了让他老人家高兴,反而弄巧成拙。再想劝劝他,还得等到下一次探视。看到爸爸对玉石毛料的希望,他的目标明确,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玉石毛料,为爸爸伸冤。想到爸爸安回故里的样子,郑行中觉得浑身都是劲。
井陶街不算长,门口有一个大牌坊,古色古香。牌坊里一街两行都是商铺,全都做珠宝生意。商铺有大有小,大的也不算大,只比小的多出一间半间的样子。牌坊里左拐的第一家,是郑行中的店铺。做玉石生意,保密很重要。要紧的珠宝,都是一件一个价,间或是一人一个价,不能对比。商铺的业主,也不愿意示人。表面看起来商家常打招呼,嘘寒问暖,生意上大都缄口不谈。世事如此,越是觉得有秘密,人就越是爱打听。老板娘之间的往来,店员们之间的串走,这些秘密却像情报一样,互相串通,又互通有无。
打从那块玉石毛料进入井陶街,消息便不胫而走。郑行中不动声色,暗暗地盯住了它。井陶街的珠宝商人,经历几十年的锤炼,现在也是炉火纯青。对赌石的认识了然于心。郑行中相信,这货在井陶街无法出手。没有哪个傻商人,去买一块炮口石,把现款打水漂。那块玉石毛料,有人抬着,在井陶街转了几十家,没有人开价。现在,还没有转到郑行中的门上。郑行中看看今天,卖毛料石的那帮人还没有过来。他对店员说:
“永,不要只顾玩手机,出去看看,他们过来没有。”
永是郑行中的店员,也是他的师弟。郑行中打小学功夫,就和永跟的是一位师父。
郑行中上初中的时候,由于爸爸入狱,饱受同学们的嘲讽和白眼。他没有朋友,妈妈去世早,家里也是他一个人。他就一条路,去上学,和放学回家,饱受孤独和欺凌。有一天下课早,同学们都在操场玩,他去到很远处的单杠旁边。这里安静,没有人过来。他刚刚吊在单杠上,不知道哪儿出来一位高年级的同学,一把把他推了下来。他摔倒在地上,看看是高年级同学,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高年级的同学吊在单杠上,吼道:
“你还不服气?咋地。”
郑行中习惯了,他不生气。他知道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不要生气。走就完事了。他又看他一眼,转身走了。谁知道又来几个,有人用棒球棒杵他的屁股。他生气了,说: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敢犟嘴。”单杠的那位跳了下来,吼着跑过来。
郑行中感到大事不好,转身跑了。
这时候,操场中央,有一位比高年级的还大的人,大声喝道:
“杀人犯的儿子,揍他。”喊话的人站在很远处,他身材适中,刚刚长成了个大人样儿。这一瞬间,郑行中记住了他,刻骨铭心。他只顾往前跑,发现前边有人挡住了去路。他只好转着圈地跑。前后左右都有同学堵住,他们带着棒球棒,高声喊着向他围拢过来。郑行中心里慌乱。他一不小心,被单杠的拉线绊倒了。这可坏了,拳头、脚、还有棒球棒,雨点似的落在了他的身上。爸爸从小教育,不许和同学打架,不许骂人。他们打他,又是那么多的人。郑行中不忍了。他向前一滚,顺手摸到一块转头。他站起来了,满脸是血,血滴在他的肩膀上,肩膀也负伤了。他侧头舔干了肩上的血,定定地看着嚎叫的人群。那位高年级的同学也盯住他,眼睛里少不了挑衅的神色,他跳起来对着高年级同学的头,一砖闷了下去。高年级的同学应声倒地,昏了过去。嚣张跋扈的同学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站在原地不动。郑行中提着砖头,向人群走去。气势汹汹的家伙们,如梦方醒,吓得倒退着走。转而,又惊吓地呼叫着:
“快跑。绵羊吃老虎了。”
郑行中不去追击,到教室里拿了书包,老师看见他,吃惊地问:
“行中,打架了。你是好学生,不能和同学们打架。”
郑行中把书包背在肩上,一任老师在身后呼叫,他回家了。
郑行中回到家里,用清水洗了头,洗去脸上的血迹,还好,伤口都结住痂,血不再流了。只是肩膀上,不是被砸的硬伤,许是有人趁乱动了刀子,伤口裂着,很痛。他记得有几张创可贴。几年了,不知道放在哪儿,翻箱倒柜的,就是找不到。
忽然有人敲门。吴妈妈送饭的时间,都在午夜以后,这个时间,她老人家不敢来。郑行中没有客人,还能是谁?郑行中打开门,是老师。老师对班里的同学个个都做过家访,唯有郑行中。她这是第一次。郑行中坐在课堂里,他的家就在课堂,郑行中放学了,他和家一起就回来了。
郑行中仿佛一只吃惊了的兔子,倒退着。慢慢地把老师迎进了家。老师说:
“郑行中同学,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学校顶住了压力,没有开除你。”
郑行中静静地看着老师,这事,仿佛与他无关。他说:
“老师,没有开水。”
老师有些动心了,伸手摸着郑行中的头,刚刚结了痂的伤口,非常痛,痛得郑行中憋出了眼泪。他身体有点发抖。他忍住,他知道老师这是爱他。老师说:
“可是,我帮不了你。”
郑行中的心动了,他抬头注视着老师,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爸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努力地忍着。他不需要帮助,面对热潮冷讽,甚至负伤后疼痛的伤害,他都是默默地回到这个家。只有家,才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可以蜷缩在角落里。面对着黑暗,有时憋的很了,在夜中跑去田野里,远离邻居,对着夜空“哇,呀”地长呼一声。再回来,蜷缩在床角,对视着漫漫的长夜。
老师一句“帮不了他”,直捅在他的心窝。传给了郑行中一丝温情。这情分,没有人给过他。他像一只负伤的动物,得到了鲜见的爱抚。也不知道是老师摸头痛的,他真的泪水出来了。他轻轻的,比受伤的小猫还要轻的,轻的几乎没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叫道:
“妈妈。”
老师愣住了,又过来摸他的头,声音哽咽了,看得出来,老师强忍着。忽然,老师推开了他,转身飞快地出了他家的门,向前跑去。很远,郑行中才听到老师放声的抽泣。
读书固然重要,但是,郑行中在自己生存的环境里,保护自己更重要。他不上学了,他要武装自己。他在远郊的农村,拜了师父,跟师父学习功夫。这里没有热潮冷讽,没有白眼和欺凌,苦是苦了许多,郑行中学得了一身好功夫。永就是他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