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放慢速度,生怕不小心撞到别人。
走着走着,在一家店铺门口挤满了好多人,而且有许多孩子从大人裤腿下往里钻。有一个大人一把薅住一个孩子的头发,拎着他离开,边走边骂:“好你啊,来这种地方,跟你爸一样,没出息,回去打死你!”
出于好奇,申可为他们也挤到了最边缘,这时候从里面出来一个伙计,肩上搭着一红一白的两条毛巾,喊道:“散了吧,不进去的,散了吧”。
随后出来几个壮汉,喊道:“回家拿钱去,快走!”。
人群散去了,申可为他们被凸显了出来。伙计很客气地跑过来,问道:“您们要进去看看吗?今天可是大逼真,大明星!”
三个年轻人都有强烈的好奇心,想一想倒可以见识见识。于是,申可为从兜里掏钱,这时候,伙计一摆手,说:“您请”。
申可为还没有掏出实体金银,伙计竟然说:“嗯,嗯,收到了,看到了”。
进入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剧场,二楼三楼排满了座位,在顶楼还有隔间,可能是雅座。舞台很大,上面正有两三个人在表演。申可为他们找到了三个位置,挨在一起坐定。
“好,请欣赏下一段表演,表演者是大明星——邦达款!”主持说。
从后台小碎步上来一个女人,下身穿的很少,隐约看得见大腿之间有块布挡着,上身却有穿得挺多,长长的袖子看起来不止一层。接着是三个大跳,之后女人倒在地上。
这时,台底下鸦雀无声,人们屏息凝神。
女人从兜里掏出了刀子,表演者呼吸加速,眼珠子也瞪得很大。
这时,台底下有人小声说:“开始了,开始了”。
台上的女人高高举起刀子,然后猛然一挥,插在了自己的胳膊上,一下子血水四溅。女人尽量表演得痛苦,然后疯狂地尖叫,喊道:“啊,太痛苦了,哦,怎么是这么痛苦,好久没有这么痛苦了,真得让我享受这种痛苦吧”。
这时候,台下一片掌声,申可为他们看不懂,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台上的女人把刀拔出来,又在身体上其他的地方插,插了又拔,插了再拔,一时间台上布满了血水。
过了一会儿,演员谢幕,并且把喷血装置,还有人造血展示给大家看。底下一片掌声。
“请欣赏,下一个节目,表演者——游干爹”。
从后台上来一个女人,还没走到舞台中央,就拿出刀子,边走边插自己,然后还切割自己的耳朵,很快舞台上满是血雾。女人开始就憋着不哭,到后来,极度的痛苦爆发,表演中不仅有外伤的痛苦,还有内在的痛苦。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申可为惊奇地看向旁边的人,那个小胡子捋着自己的下巴,色迷迷地盯着台上。台上的人把鼻子割了下来,痛苦地尖叫,尖叫声里似乎还有失去鼻子后的音色,小胡子高兴地站了起来,站着鼓掌。
“神经病”申可为骂了一句,再看台下,所有人站了起来,为女人鼓掌,女人受了感动,表演更加疯狂,不一会儿把携带的假耳朵也割掉了,观众更加疯狂,开始呐喊,甚至有人走上舞台,近距离观看女人的表演。刀子从耳朵上拿下来,贴着脸皮,一路漫游到了脖颈处,刀子直接钻进脖子,顿时血喷了出来,溅在了观众脸上,观众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儿,从后台上来几个人,把躺倒的演员抬了下去,观众还在亲吻死去的尸体。
主持人若无其事地走上台来,说:“一个小事故,不好意思。下面请欣赏,痛的代言——真会痛!”
这一个节目不太血腥,但是演员表演的和前者并无区别,无非就是痛,各种各样的痛苦,各种各样的伤病,各种各样的挣扎。在他的讲述里,有一个大锤子砸了下来,他很难受,他处身在火海里,皮肤烧焦了,他很痛苦,他被几只老虎撕咬着,他好悲哀。
在节目结束,那个演员敞开双手,向着天花板,喊:“啊,痛苦,迷人的痛苦,什么时候归来,归来!”
台下观众记住了这个口号:“归来!”
剧院散场,申可为他们随着人流走出去,很多人走到街上就喊:“归来,归来!”
他们不懂眼前发生着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就是明白眼前所发生的,就像千年后的那个年代,他们又能做什么?
这个城市绝对不能久留,这里的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他们更急着往城外跑。
跑了很久很久,竟然还是看不到城门所在。他们终于彻底迷失了。他们迷失在这座只知道叫前城的城市,这个健忘的城市。
申可为忽然想到一句话,是在荡贼山上听一个老头说的,他说:“记住,不论在什么世界,总能找到为你指点迷津的世外高人,不过需要耐心和运气。为此,申可为决定每天要在街上溜达溜达,而且多注意隐蔽的地方。
三个人实在需要休息休息,于是又回到了包子铺。
果然,包子铺老板像对待没见过的人一样,招呼他们买包子。这一次,他们花钱雇到了一个女人,女人分别和他们三个结伴两两进入,另外两个人在门口把风,哪怕是睡两个时辰,他们也认了。
就这样,三个人轮番在包子铺睡了几个时辰。结果是,当最后一个人睡饱了出来,第一个睡觉的人又困了。
这样做根本不是办法,不能总是活在睡觉和把风之间吧。
很快他们又困了,但是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睡去,久而久之,他们感觉自己很健忘,甚至有些以前的事情想不起来了。有时候,头脑一懵,他们忘了为什么在这里,以及怎么来到这里的。忘记怎么来这里,他们就忘记自己是不是这里的人,久而久之,他们忘记了走出城去。
在这个城里,一年四季,他们穿着身上的衣服并不觉冷热。他们忘记了睡觉,没日没夜地忙着,又没有忙什么,太阳西沉,他们就茫然若失,低着头昏沉片刻,马上太阳又从西边升起,他们骤然清醒,脑袋一白,又开始新一天。
钱是不见变化,其实根本没有用到过,只要一伸手,收钱的就说:“收到了,好嘞”。就好像有一个能移动能支付的东西在手上,就好像里面有花不完的钱。
他们认识很多朋友,然后又忘记了很多朋友,除了在一起的三个人,其他的朋友不算朋友,只是一起吃过饭,一起喝过酒,或者一起在哪里呆过。他们的喜好,记忆,过去,没有重合的地方,他们的灵魂是疏远的。这个年代,又有多少人不得不泡在这样的泡沫里,倘若连自己都忘了逃离,那么真是可悲。
一天和一天一样,一天和一天几乎无缝连接。
每一天不论要做什么,要怎么混,申可为总是会按规矩在街上溜达几圈,而且要往隐蔽的地方转一转,他甚至忘了是为什么要这样。
这一天,申可为和石天照常行走在街上,沙华最近很疏远他们。他们无所事事,无非是在摊位上停停,在店面前瞅瞅,完全忘记了已经在这个摊位上驻足了多少次。经过一个卖毛料的摊位时,一种飘在云间的声音说:“且住,且住!”
奇怪的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并且驻足了。他们扭头看,是一个老者,老者紧闭着嘴巴,似乎从没有张过。
刚要抬脚继续走,老者抬起脸来,上翻着眼睛,诡异地笑着。
“来了,还不坐一坐?”老者留着长长的胡子,两鬓有两捋尤其长的须发,单单没有束起来,任它随风飘摆。
“哪里有座位——”说着,申可为感觉后膝被顶,差点前跪,一用力后他坐在了什么东西上。低头一看,是一个椅子。石天也一样,不过他更痴呆一些。
“可知道,你们是有造化的?”
“什么造化?不知道”申可为说。
“这是一座玄城,名叫前城。最大的特点就是忘记,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很快忘记,随着时间流逝,你们头脑里最基本,最潜在的,你们都会忘记。
忘记了伤心,就不会伤心,忘记了伤痛,就没有伤痛,这里的人连伤痛都没有。你不会生病,不会悲伤,听起来不错吧?这是天堂吗?
正因为感情麻木,他们才需要血的表演,痛的表演,他们把那些观赏当成享受,他们在朦胧的头脑里回忆着曾经的感官,他们沉迷于感官享受,证明他们已经没有真实的感受,他们已经麻木不仁,以此为美”老者说着。
听到这些,申可为终于回忆起什么,满脑子都是观看血表演时,旁边男人摸着下巴在看戏,色眯眯的眼睛。
“到了这里,尤其是男人,就最容易迷失。男人大多数喜欢这些,喜欢这些所谓的刺激。这里本该是一个单身的世界,一个地方产生光棍,比如村里,一个地方产生剩女,比如城里,或者东城,西城。
但是还是有人们恋爱,结婚了,于是男人婚后更加迷失,女人反倒在婚后会更加清醒。如果女人长期和男人混在一起,也会发现自己身体的不同,认为这是缺陷,会变得清醒。
人们太健忘了,连日月交换都忘了,连睡觉也忘了,只知道没日没夜地操劳,循环作作没息,奔波在大街小巷,奔波在各处,为了是过上一天和一天都完全一样的日子,实际上正在经历的正是一天和一天是完全一样的日子。
回去吧,你们还好,外面的世界并非如此,还有去处,千年之后,那个恐怖的年代,整个世界全是这个样子的。”说完之后,老者从怀里掏出纸笔,是一支碳素笔。
申可为已经清醒了许多,但是就是动不了,或者说还不想动,他在等灵魂找到肉体,肉体跟得上灵魂的脚步,这猛然的清醒,他一时接受不了。
“帮人帮到底”老者说着,在纸上写写画画,“这是你的人生簿,也就是平时所花费的账单,不要以为一伸手就支付了,很方便,一笔一划记在你的本子上,不是白花的,要还的。”
“人只有靠自己才能解脱,你和外界有了联系,就能出城了。我只能帮你清醒,不说了,我要睡了”老者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倒身就睡在原地。
天色昏沉下来了,申可为差点又懵了,石天掐了他一下,他也掐了石天一下,两个人对视一眼就懂了。
今天是双日,太阳西升,很快天地间又明亮了。店面又开始出摊位,街上推小车的人停在刚好走到的地方,一会儿又热闹起来了。
毛料摊前的老板“啊——”了一声,打了个舒张就坐了起来,很迷糊地问:“唉,你们是谁?怎么在我的摊位前?”
申可为和石天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赶忙站起来走了。
老者坐在摊位边上,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记住我说的。希望他们不要再沉迷”。
边走边纳闷,一个世外高人怎么会健忘,那和常人不就一样,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走着走着,突然一声断喝:“站住,回来!”
“你们两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