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尸面如土色,左边这长舌吊死鬼定是白无常谢必安,右边那驼背老怪或许是黑无常范无救,长相与传闻有些出入,但可怖气氛十足。再看中间龙王像,见它头似牛,以为是牛头鬼;再看它嘴似马,又以为是马面鬼;可又见它角耸轩昂,髯须素练,头戴冠旒yǎn,磕额崔巍,又认定是阎王爷,忙问:“这是阴曹地府?”
“我倒是想。”长舌吊死鬼开口讲话,“欢迎再次光临人间。”
原来这长舌鬼就是八八三,她已将来龙去脉给二人讲了一遍。男尸只记得自己一死,魂魄就被吸入到一团漆黑洞穴中,仍然想不通,抱头苦恼:“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
鸟嘴落到几人之中,好言好语劝解一番,再道:“第一次都会这样,习惯了就好。有何不清楚的尽管说出来,本官再给你详细讲一遍。”
“我怎么没下地府?”
“天地通道尽毁,黄泉路没有了。你和万千孤魂野鬼一样滞留人间,当然下不去。”
添官原以为只是天上的神仙下不来,没想到,就连地府也没了。
“你们用了什么法子,我怎么就复活了?”
“起尸还魂。只要有具尸,哪个鬼都能复活。只不过我们给你戴上了锁灵戒,有了这枚戒指,没有其他孤魂野鬼能占你的身子,只有你自己的灵魂能操纵身体,不过你的灵魂也无法自由离体。除此之外,你的尸体依旧会腐烂。不过,我们做了一些防腐的事,你们二位的尸体会烂得慢一些。要是尸体彻底烂了,戒指也没用,到那时,你就真成了孤魂野鬼。其他与生前有何不同,待你自己日后去发现吧。”
男尸低头,撩开上衣,从胸口到腹肚,果然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疤。他一怔,伸手去摸,肚子瘪瘪的,内脏已被掏空了。再看疤痕,细针密缕,不仔细去摸,起伏与平常皮肉无二致。衣服放下,薄薄布料也不显痕迹,看来缝尸人的手艺不错。他掐掐自己的脸,或是打一巴掌,没有一丝疼痛。他起尸还魂了,这事是真的,不假的,确切不移,千真万确的。
添官摸索锁灵戒,冰凉入骨,问:“那为何偏要复活我?”
八八三拍拍胸脯,回答:“因为我们向你承诺,一条消息换你们两条命,你的,她的。”
哦——原来这鬼差还记着当初许下的诺言呢——
“我去你的!”添官大骂一声,坐起身来,给几人都吓一大跳。只听他骂道:“这是换?这叫换?这叫马!后!炮!要换就在我活的时候换,现在我死了,你们又不让我安生,你们吃饱了撑的!用什么锁灵戒将我困在这里。尸体烂了就烂了,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垃圾狗屁锁灵戒,小爷我看不上!”他抓起锁灵戒胡乱一丢,尸体两眼翻白向后倒去。
几人手忙脚乱,哎哟喂嘞张嘴大叫,刘罗锅扑到男尸身下,护住其后脑,不至于向山素甘图那样,把身体磕坏。剩余几人跟着戒指满屋乱窜,眼见锁灵戒吱吱扭扭,朝一无底小洞急急滚去。乌鸦急得崩出一坨屎来,身形轻快不少,他率先抢到前头,翅膀紧缩,整个身子将洞塞得严严实实,戒指撞到他满身黑羽,终于停下。
长舌鬼,女尸,乌鸦,刘罗锅均长吁一口气。
天已破晓,细雨将停。郊野四处是凹凸不平泥地,坑洼处积满一滩滩泥水,男尸蹲在水洼前一动不动。偶有一两滴雨落进水中,涟漪将水中脸打碎又慢慢复原。
山素甘图手脚勤快,帮着八八三将东西都收拢到几个麻袋中,再将麻袋抢过来扛在背上,一件件摆到平板车里。一切拾掇完毕,抬头看那人姿势依旧没变。
鸟嘴落在荒庙前的泥地里,把偷来的身份文牒扔在泥地中,拿泥爪子扒拉几下,“一人”成了“亖人”,催促道:“得手,快走,得赶在原主发现之前进城!”
八八三一努嘴,示意还有人没想通呢。
鸟嘴咳咳嗓,摇头晃脑走到男尸边,酝酿情绪,才说个开头:“添官啊……”
添官已被山素甘图横腰抱起。鸟嘴吓得炸毛。添官惊惶失措:“别碰我!放我下来!我死了活了都别管我!”他摔倒泥地里,滚了一身污,山素甘图呼他一巴掌,呵斥:“恁这二半吊,次毛鬼,清早起就摆个臭脸。恁这个人咋这股劲气?不是,活着救和死着救有啥区别嘛?救了就是救了,搁这咬文嚼字,空矫情,听得俺都烦嘞!有第二条命就好好珍惜,白一天到晚在这扮忧郁。哎,对咧,恁还欠俺三条手臂,恁准备咋个还嘛?”
添官吃一顿揍,一手捂脸,一脸委屈像:“我什么时候欠你手臂了?”
山素甘图翻个白眼,转过身,掀开衣服,后背露出四个碗口大的疤:“这条是俺自己摔断滴,奏不算恁滴了。但是,这三条,是恁用枪给俺打断滴!俺让恁打了吗?恁凭啥子打?恁得赔!”
添官翻身坐起:“喂喂喂,不带这样算的啊!那是因为你这三条手臂染上了冰,再慢一点儿,你就连手带人一起冻成冰雕了!我是救了你,不谢我就算了,还反讹我一口,白眼狼,以怨报德!天下从来没有你这种,被救了还反咬一口的!”
“有啊,咋个没有?恁不就是这样式干的嘛?俺要是白眼狼,那恁奏是白眼狼祖宗,恁是最大滴一头白眼狼。”山素甘图继续说道,“一群人费尽心思把恁救哩,恁还活咧死咧这嫌恁嫌滴,骂人吃饱了撑滴,俺看恁才是吃饱了撑滴!给恁脸了。”
山素甘图跟添官讨要手臂是假,劝他才是真,只是用的是她的方式,简单直接,方式粗暴了些,确实一招起效。添官意识到自己任性,心觉难堪,嘟嘟囔囔,语无伦次:“那,那是因为,我头一次死……又是头一次起尸还魂,我,我……我心里有气……”酝酿半天,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山素甘图扯扯他领子:“大家都懂。行咧行咧,情绪到位。起来吧——起来!还要俺们请啊?扭扭捏捏,真不大方,服了。好咧,还有啥想不通滴,恁放在路上慢慢想吧。”不由分说,就将他扛到板车上,让他坐下。
罗锅老头讪讪笑着:“嬢嬢,我这个身子腿脚实在不算好,我可以坐车不?”
八八三点点头,罗锅老头手脚麻利地爬上板车,看不出半点吃力的样子。
鸟嘴招呼几人出发,八八三喊一句:“走咯!”
山素甘图推起板车,吱扭扭前进。鸟嘴落在木橼上,同添官说话,语气客气不少:“小兄弟,休要怄气了。生死有命,你二位经此一劫,是命中注定的。不过,你二位虽是死了,不也起尸还魂了吗?”
讲了几句,添官怎么也不理,实在听得烦了,才来一句:“我们早就有言在先,我说消息,你们救人。你们听了消息,不救我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我和你们,没什么好再谈的了。”
鸟嘴道:“添官兄弟,不是我们言而无信。你也知道我们都没有法力了,像下官这般,被困在这乌鸦的身体里,真是相当无奈。还有那八八三,除了那三寸不烂长舌,其他什么事都做不成。凭我们两个去劫.狱,实在是悬。你要说下官贪生怕死,下官也认了——天地这般混沌,命都只有一条,下官实在不敢拿生死作儿戏。若是身死了,你们更救不出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添官道:“你们不是有法宝吗?”
鸟嘴道:“法宝?我们就剩两枚锁灵戒还能用。其他后天附灵的,大多也都成了破铜烂铁了。”
“好吧。”
鸟嘴道:“兄弟,就算你们二位真逃出来了,也终日提心吊胆的,去哪都不自由。只好委屈你们二位,先死一回。这一招叫做诈死,你们二位在官府看来是已死了,他们也会减少防备,如此,这样我们再去做任何事,就算是重进盐都,也无人盘查阻拦。”
添官道:“我现在是起尸还魂了,可你说的,尸体也总有一天会烂,那我现在起尸又有什么用呢?此生,我必须死,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你们费尽心思缝补,做这一切,也是白费功夫!”
鸟嘴道:“瞧你说的,只要这段时间内,你与我们联手,夺到邪物,将其消灭,做了如此大事,怎么会是白费功夫呢!再有,那皇帝夺舍亲子,还赖在你头上,将你们杀了,你就不想报仇?”
添官道:“我就是屁.民一个,比起做什么拯救苍生,报仇雪恨这等大事,还是赖活着好。再说,先前我们在大牢里的时候,你不是说,已有地府接管了这件事?放着地府那么多阴兵不用,来找我干嘛?”
鸟嘴道:“地府早联系不上了,因当时许多事情还是未知数,下官也为难,只好编造一些话先说着。添官兄弟,请你理解。”
添官又问:“你,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鸟嘴阴帅啊?”
鸟嘴道:“如假包换呐!我不是阴帅,如何有的锁灵戒?”
添官道:“你可以去偷去抢啊!”
八八三插嘴道:“拉倒吧!他变成这副鸟样,连自己的屎都憋不住,只能使唤我做事,还偷抢呢。添官,你太看得起他了。”原来她早就在一旁偷听了。鸟嘴气愤十足:“八八三!你你你拆我台做甚么!臊死人了!我有今天这下场,不都拜你所赐!”
八八三略略吐舌,鸟嘴气得就去啄她。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羡君道:“闭嘴!吵吵吵,你们两个一说起嘞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没个完!老子耳朵都起茧咯!都闭嘴!”转而换副表情:“听添官锅锅咋个说。”
添官道:“好吧,就算你们真是吧。我现在心情烦闷得很,起尸还魂,我认下了,这也算是我应得的。但要不要和你们联手,我得再考虑考虑。”
鸟嘴道:“行,行,你考虑考虑。”
一路上,苍松老桧,四五人家。这些人家是盐都郊外仅存的散户。都城郊外有二十余万亩田地,几十年前,除了皇家的几万亩田,其余的都还握在各种散户田家手中。但圈.地运动之后,百姓手中的田地全被上头收走,再由有钱有势的农庄分包,一户就能分走几万亩。余下的几亩田地,多是不值钱的,被零星散户死守着。惊蛰一过,家中丁壮赶紧拖着老牛出来耕种。这些老牛,铆足了劲,一天才能耕一亩半田,比不过那连成片的农田上,数十台嗡嗡作响的巨大蒸汽车头。一个车头坐俩人,一人开,一人铲煤,像个“辇”字。两个人,半吨煤,一天时间,能犁八百亩。
丁壮眼红得很,对着家里的老牛不怒不行,却又舍不得打,哀叹一声,把气咽到肚子里。人会老,牛会老,机器不会老。机器换个零件,又能再用几十年。寒来暑往,物换星移,如此下去,“犁”这个字,总有一天会写作“利”加“车”。
八八三诗兴大发:“儿童莫笑是陈人……”说出口,又觉得下半句不行,于是随口接道:“半生恩仇一刀落。”这首缝合诗,就如众人眼前之景,荒诞离奇。
毕竟不知添官如何做决定,就看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