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天下的版图最南边,与战国天下的接壤之地前,有一座无边无垠的天堑深渊,无人可僭越。
深渊的东西两侧,有两座悬浮于半空中云雾缭绕的仙山,遥相呼应。
宛如两尊门神神将,宝相庄严,几千年来,历代守护着人间边界。
东面悬瀑山,西面剑宗。
深渊之后,是酆都古城。
酆都古城是四圣联袂打造的洞天,蕴含圣人道法,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威压。
洞天周极不过百里,算得上袖珍二字。
古城错落有致,不算富丽堂皇,也不算败落废墟,就如同一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俗世城池。
古城之外,洞天的中央腹地,有一扇高耸入云,宽若山岳的巨大青铜门。
铜门之上刻画着高大威猛的十殿阎罗,怒目圆瞪,栩栩如生。
大门两侧是由四位圣人共同书就的饱含定胜真意的篆书字联。
阴司地府,人鬼殊途。
铜门之前铺就着一条有淙淙泉水流淌不止的弥天大道。
世人称其,黄泉路。
与此同时,有位清秀儒士与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英俊男子,正坐于青铜巨门百丈之外,黄泉路中。
两人于此手谈博弈,已半旬有余。
胜负无常,棋力相当。
狐裘男子皮肤白皙如雪,却又透着些病态的红晕,他不时会咳嗽几声,似有隐疾。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而清晰,如细雨绵绵,“何故取画?”
清秀儒士面冠如玉,大袖鼓荡,他捻起一枚黑子,飘忽不定。
他抬眼望了望气度极其雍容华贵,比帝王还像帝王的狐裘男子,直截了当道;“《沉水云烟镇百妖》本就是剑灵陈水与剑祖约法三章后,自行开辟,画地为牢的超乎常理外的第三十七洞天。”
“这座洞天以剑气作墨,妙笔丹青,囊括了四洲版图的精气神。”
“换言之,这座洞天根本不存在,只是四洲气运的俱象化。这座洞天只能很小程度上的改变真实世界的轨迹,譬如……”
譬如送某位少年一场春秋大梦和一根木簪子,以及一缕剑气。
因为只有在这座特殊的洞天中,才不会被任何人窥探。
清秀儒士顿了顿,没有说出口,而是话锋一转道;“《沉水云烟镇百妖》是一座比酆都剑阵品秩高出十万八千里的定胜法阵。”
狐裘男子听得兴致萧索,这些山巅秘闻他是知道的。
他一边示意清秀儒士继续说下去,一边微微挥手,那些黄泉路上阴沉至极,犹如毒蝎噬咬的冰冷寒气,顿时灰飞烟灭。
清秀儒士终于落下黑子,道破天机;“这座法阵镇压了《山水禁言录》中,排榜自第二到第十的九只上古大妖。他们都是你的老祖宗和老前辈。”
狐裘男子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专心棋局,打趣道;“这颗黑子竟是盘龙眼,真是神仙手。我的白棋布局已是四面漏风,虽说拆东墙补西墙还能和你周旋几招,但也只是输得体面些罢了。”
狐裘男子撤棋,笑道;“甘拜下风。”
清秀儒士轻轻颔首,“十十平局,双赢。”
狐裘男子咳嗽了几声,仍是不慌不忙的从袖间掏出雪白手帕,抹了抹嘴角。
染下点点猩红。
他问出了一个积压在心间不知几千年的问题,道;“陈水,沉水……其实沉水龙雀是双生灵,沉水为剑灵,龙雀为神灵,对吧?”
清秀儒士微微叹息,不认可不反驳。
“有趣,真是有趣。”狐裘男子收敛笑意,郑重其事道;“那卢前辈?”
清秀儒士坦言道;“飞升在即。他老人家已经整整压下‘圣’字,压了八千余年了,如今实在压不住了。”
狐裘男子恍然大悟,自嘲一声,喃喃自语道;“如此一来,想通了,全通了。”
“卢前辈,穷极八千年终于找到一位天生剑灵之体的后生晚辈,趁着你们人间还留有甲子许的光阴,他在四圣的掣肘中自己取不走画,便命你取画,之后就是托付陈水,哦,是沉水剑灵,给那个后生晚辈……哼哼,你说卢前辈这是退位让贤呢还是赵氏托孤?”
狐裘男子双眸中有一缕金色的竖线,他有些怒意,呵斥道;“然后就由那后生继续替天行道,镇妖伏魔?压得我战国天下,苟延残喘!”
清秀儒士默不作声。
狐裘男子眯起竖瞳,戏谑道;“齐仲春,这就是你舍弃证道契机,放弃称圣立祖的关键所在吧?”
“你怕卢前辈飞升之后,剑观再没人了”狐裘男子伸手指了指清秀儒士的背后,“你怕这座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美好天下,被我魔界妖族践踏,吞并,鸠占鹊巢。”
“所以你彻底的赠出八个本命字,以斩断称圣的大道根本。如此一来,你便不用飞升,你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坐镇人间,继卢前辈之后,充当人间守护神的角色。”
狐裘男子字字珠玑。
最后他无限惋惜的望着清秀儒士,轻笑道;“何苦来哉?”
清秀儒士却答非所问;“其实,值得。”
狐裘男子起身,拂去身上阴冷的寒气,倏忽间,他望了望某处。
清秀儒士亦是如此。
狐裘男子咳嗽一声,“咳,我家老祖宗快醒了,我得过去与他说几句话。”
清秀儒士面露不悦,他轻轻踏出一步,丝丝缕缕的浩然正气拔地而起,整条黄泉路骤然起龙卷。
狐裘男子回头望了他一眼,淡然道;“齐仲春,你为了心中那卑微的‘正道’二字,不惜大闹阴司,我可不曾想过出手制止。怎么,我去和已故八千年的老祖宗说几句话都不成?”
清秀儒士双眸赤金,流光溢彩。
狐裘男子无可奈何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出手,卢前辈还没飞升呢。”
清秀儒士若有所思,然后收敛气息,径直走去青铜巨门,与狐裘男子擦肩而过时,他叹息道。
“姜老爷,好自为之。”
狐裘男子嗤笑一声,转身化作一线殷红流萤,破开云层,瞬间消失不见。
齐仲春脚踏黄泉路,步步生浩然气。
曾几何时,他初出茅庐,年轻气盛,对这三座天下充满希望。
他的先生却总是劝诫说,小齐,有时候这个世界可能并不是你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风平浪静,完美无瑕,也许在某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每天都有生灵涂炭,阴暗滋长。
那时的他不信,与老秀才争得面红耳赤,之后他拿了本空无一字的青色书籍,他说他要游历天下,把一切桃源美景,温暖人间变作文字,真正的文字,撰写成册。
果不其然,他走下天幕,负笈求学。
他见识了人间的山山水水,见过了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情意,见识了慈母手中线的温暖,见过了生当作人杰死亦当鬼熊的豪气吞天,见过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凌云……
某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他坐在一片云海之中,在那本青色古籍书封上端端正正的写下《春秋泽被》四个篆字。
他对这个天下仍旧充满希望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