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城。 面前的是一把精铁所制的梅花匕,其杆为圆形,握手处有一个月牙形护手刃,顶端一颗红宝石镶嵌其中。长度约六寸,杆也较细,正适合女子随身携带。 霍成双见过比这精致得多、也锋利得多的武器,却依旧十分喜爱它。 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呢。 她抚摸着充斥着寒气的匕身,爱不释手。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兴致勃勃地问郑叡。 “你……”郑叡一顿,吞下了“喜欢就好”几个字,改说:“适合你就好。” 事实上,他是用自己收藏的一柄短剑与折冲府的右果毅都尉交换的。从价值上看,自然是他的短剑更珍贵,否则右果毅都尉哪里肯跟他换。 他转身,去取了一只鞘来。“这匕首原没有鞘,我请匠人做了一个,与这梅花匕不太搭,你凑活着用吧。” 霍成双高高兴兴地接过来,说道:“你肯为我费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又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直到磨蹭到天色开始暗了之后才提出告辞。 这是受第一回郑叡特意送她回家的事启发的,只要天色稍暗了一些,郑叡便会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所以,霍成双总是揪着时机,隔三差五地多留一会儿,一直留到天色暗了为止。 这日因为要试匕首,她光明正大地待到了郑叡开口说送她回去的时候。 嘻嘻! 霍成双心里欢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高端大气地等着郑叡相送。 只是回春堂距离扶风巷实在太近了,霍成双只觉得他们才刚从郑叡院子里出来,回春堂却已经在眼前了。 霍成双哀叹一声,对郑叡说道:“我到了,你赶紧回去吧。” 郑叡却叫住了她,“以后,说话时自己多长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什么都往外说。” 霍成双一愣,想起方才余元青问她的话,有些委屈地道:“还不是看在余队正不是你的人的份上。” 郑叡说道:“你一向如此心大吗?不知道隔墙有耳几个字怎么写?” 霍成双乖乖“哦”了一声,又道:“那我找机会说给你一个人听?” 郑叡蹙眉,既想反对又想同意。他有些烦躁,在她之前,他对人对事从没有如此摇摆不定过。 “等你想清楚了之后再说吧。”他最终还是用了那一句老话。 霍成双自己也在纠结要不要全部坦白,没有发现他语气中的迟疑之处。 二人很快就分了手,郑叡回到扶风巷时,余元青已开始大快朵颐了。 从第二次郑叡送霍成双回去开始,他便不再等郑叡回来再一起吃。只是他一向很有分寸,会把郑叡喜欢的菜色都留多一些给他。 郑叡今晚有些没胃口,吃了几口,便抬头对余元青道:“元青,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余元青放下手中的碗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道:“郑校尉,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患得患失?经常在成姑娘面前不知该如何自处?”他语气却是肯定的,显然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这是正常的,我在佑佑面前也这样。这只能说明,你栽了!” 郑叡以拳撑额,闭上了双眼,“我以前只觉得,北翟未平,一旦大战爆发,玿门关便是我大周的第一条防线。晋江城离得太近……更何况,到时我必定身先士卒……若真有那么一天,何必留一双孤儿寡母担惊受怕,还不如一开始就孑然一身。便是马革裹尸,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无需连累一个可怜的女子。” 余元青渐渐停下咀嚼,咽下口中的饭菜。 他想起郑校尉的父亲便是上了战场后再没有回来,留下郑校尉母子两个。结果没多久,身后无依的郑伯母又惨遭不幸,郑校尉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余元青轻声道:“那现在呢?郑校尉,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 郑叡淡笑一声, “我曾在父母坟前立誓,这一生必会为他们报仇雪恨,驱除鞑虏,叫北翟人再不敢犯我大周。儿女私情,于我而言太过奢侈。” 分明是壮志凌云的话语,他的声音却带着淡淡的苦涩,叫余元青听了十分难受。 “况且……” 余元青追问:“况且什么?” 郑叡却摆了摆手,“没什么,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他说着,便慢慢起身离去。 余元青皱眉看着他几乎没有动过的饭碗,良久才叹气一声。 原来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太迟钝挺辛苦的,现在来看堪称十全十美的郑校尉也有辛苦之处啊。 郑叡一个人回了书房,坐在桌案前,不由想起那日她在柯九姑娘面前的故作姿态,也不知她这精灵古怪的性子是如何养成的。 郑叡想起,当日她与柯九姑娘两个站在一起,尽管粗布旧衣,气韵风华却丝毫不输给士族柯家出身的柯九姑娘。可见,她的出身大约也不会比柯九姑娘差,甚至可能更好。 也不奇怪,她说她是襄京城人士,那是大周国都,高门大户云集的地方。尤其是内城中,随便拉出来一户人家,门第都不会比柯家低。 她遇事机敏,会箭术,今晚执起匕首来也有模有样,可见从前曾有人悉心指导过。叫一个女子学这些,家里哪里会是简单的? 虽然他有些奇怪她从不提她的父母,连教养的事都要归功于她口中那个“伯父”,但从她话语中不难看出,她口中那“伯父”很疼爱她,不然如何叫她对她的“伯父”充满舐犊之情? 这便又带来一个现实的问题。 他是孤家寡人,婚事他一个人说了便算;她身后却有家人,也有家族…… 再开明的长辈都不可能允许私相授受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侄女也一样! 郑叡不惧挑战世俗,却害怕叫她背负恶名。 霍成双却不知郑叡心中的难言之隐。 当晚,她兴奋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 最终,她还是从炕上爬了起来……再次。 她就着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摸黑从衣柜的最底层取出梅花匕,抚了又抚,最后一咬牙将梅花匕带到了自己炕上,宝贝地放到枕头旁。 虽然傻兮兮的,但除了她自己又没人看到,明早她就会随身携带在身上了。 她重新躺回去时,原本戴在胸口的龙形玉佩从亵衣里掉了出来,磕在了坚硬的炕沿上。 霍成双吓了吓,赶紧又爬起来,点起灯来查看玉佩有没有磕伤。 还好还好,玉佩安然无恙。 她摸着玉佩上张牙舞爪的龙纹,又翻到玉佩的背面,看着这上面的“双”字叹了口气。 皇伯父当初为何不刻上她的封号“昭明”呢?不然这玉佩不仅仅是她的私物,还可以当做她身份的象征。她便可以拿着这玉佩去找王家一系的官员,传递消息进京就有指望了。 多想无异。 霍成双很快就觉得眼中酸涩起来,打了个哈欠,她将玉佩重新塞回自己的胸口,就吹了灯躺回了薄被中。 她扭头看了一眼枕畔的梅花匕,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 翌日,郑叡在下衙前遇到了柯都尉。 他是在马厩里碰到人的。他的小院里不能养马,他便将白龙养在了折冲府的马厩里,平日巡逻时都会将它牵出来跑几步,隔个两三天再去城外溜一圈。 今天也是,他刚牵着白龙回来,就见柯都尉姿态随意地喂着一匹黑马吃草料,身边只有一个亲兵,乃是他的心腹。 郑叡眼神一闪。他知道柯家的马都在柯家自己的府邸,这里没有柯家的马,柯都尉只怕是特意来见他的。 果然,郑叡同他颔首致意后,柯都尉淡淡笑道:“郑校尉如今是个大忙人啊,本官都许久没同郑校尉好好聊聊天了。” 论虚与委蛇的本事,郑叡也不差。 他一边料理白龙,为它刷背喂草,一边应付着柯都尉。 等他开始为白龙梳毛时,柯都尉才状似闲聊道:“听闻,郑校尉最近同回春堂的一个姑娘走得颇近?” 郑叡一顿,颔首承认了下来。 柯都尉笑道:“明人不说暗话。郑校尉是少年英雄,我也钦佩,实在不忍你误了自己。你才华横溢,偏偏却没有一个好出身。当日,平定黑山寨这么大的功劳,若是当时有人推你一把,你的官阶可绝不止如今这小小的从六品下。” 若是今日以前郑叡听到这话,他大可以照原先那样婉拒或者打太极应付过去,但方才柯都尉提到了回春堂,又提到了成双双,他便不可以那样。否则,叫柯都尉迁怒了她,对她绝不是好事。 柯都尉平日性子是大气,但事涉柯九姑娘,那是柯都尉的亲女,他还会不会大气就不一定了。 郑叡不想去赌。柯家到底是晋州豪强,连他也不能不顾忌。早日解决了此事,他也好早日安心。 想到这里,郑叡直视柯都尉道:“柯都尉想要如何?” 柯都尉哈哈一笑,朗声道:“既然你爽快了,我也就直说了。”他铁掌往郑叡肩上一按,“小子,我欣赏你,正巧我最疼宠的小女儿也看中了你。你来做我女婿,我保证将来你官运亨通!至于那个成姑娘嘛,人不风流枉少年,我也年轻过,自然明白的。你若真喜欢她,只要你答应了不会枉顾嫡庶尊卑,将来纳她进门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