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分,院里的工作人员常在果树下喝酒聊天,窦万章有时会加入他们,听他们说壁画上的故事。
他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老婆孩子留在张掖的老家,虽然他爱听故事,但终究与那些文绉绉的知识分子不是一路人,而沙卫与他一样,都是背井离乡来干苦活粗活的。
不同的是,沙卫比他年轻,才二十来岁。
有一天酒喝多了,他们聊起各自的生活。
沙卫说他老家在嘉yu关西边,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五岁半。窦万章则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的十八,小的十五,结伴在兰州打工。
他对沙卫说:“你得生个儿子。”
沙卫笑笑,说他婆姨脾气犟,生女儿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家里的钱花光了,还欠下不少外债,所以没钱的话,绝不再生。
“等我再种几年树吧。”他说。
窦万章觉得,相比护林,还是守窟舒服,他随口谈起千佛洞里好的壁画和彩塑全在南区,北区大部分是禅窟和僧房,只需要隔三差五地巡查一次。
“你知道北边最好的洞窟是哪个吗?”
他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唯独面对沙卫才有这般自信。
果不其然,沙卫摇头不懂。
窦万章骄傲地说:“是465窟,那是西魏时期开凿的,里面有一幅壁画叫《得眼林》……”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在两个月后,为沙卫盗取壁画提供了最大的帮助。
大雪纷飞,窦万章提着钥匙去北区检查。
465窟的门一开,雪花打着旋儿吹进去,窦万章立在门前,望见西壁一块光秃秃的泥墙裸露在外。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冰雪冻住了,只有干裂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北风呼啸,他全然没了知觉。
震惊、惶恐、无措……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保不住了。
警察一遍遍地询问他,他一遍遍地道歉,乞求得到谅解。
他迫切地希望当面质问沙卫,把沙卫按进那堵泥墙狠狠踏一顿。
然而沙卫被捕后,他也被迫离开了千佛洞。
刚回老家的头两年,窦万章踏实种地,偏偏赶上大旱,不仅没有收成,还白白赔了种子钱。他不得不外出打工,可他已经四十二了,再也找不到守窟那样稳定的工作,打了五年零工都没攒下什么钱。
他一直知道,村里有人在干拐卖女娃的营生。
但他好歹是在千佛洞待过的人,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日,整个河西地区的信徒会从各地赶往敦煌,在九层楼前烧香礼佛。
窦万章曾见过一队xi藏来的僧侣,他们身穿百衲衣,三步一拜,竟是从la萨出发,以朝圣的方式翻雪山、过沙漠,耗时数月,最终抵达千佛洞,参加浴佛节。
一位老僧告诉他,在菩提树上刻下一只眼睛,佛就能看见世间的一切。
他问老僧:“佛看到之后呢?”
老僧却没有回答他。
在那样的环境下,窦万章耳濡目染,自然是信佛向善的,可是离开了千佛洞,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两个儿子又嚷嚷着要娶媳妇。
他心中的包袱,是不放也得放。
反正沙漠里长不出菩提树,他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菩提树。
他决定跟村里人一道“买卖皮子”,听他们说,他们只是其中一路“引子”而已,真正的“扛把子”在南边,负责把他们弄到的货卖出去。
“东南边多的是大老板,最喜欢二转子!”
二转子指的是汉族与xin疆少数民族所生的孩子,长相酷似混血儿,说直白点,就是盘亮条顺,大多分布在西北地区。
原本窦万章只想赚点钱让儿子成家,他私心想,万一拐到好的,还能留两个给儿子。不料其他人告诉他,把好看的女娃卖到南边坐台,比卖给光棍划算多了。
那是他头一次知道坐台的意思。
尽管入了行,他却一直不擅长编谎拐人,只能负责看管骗来的女娃。
看人和守窟差不多,别人觉得闷,他反而很习惯。
这个活分的钱少,倒也让他的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说来荒谬,他们把西北的女娃卖出去,买回两个云南姑娘。
这样过了三年,窦万章盘算收手,再干最后一票就不干了。
那天秋天,听同伴讲,有一路酒泉的引子,在嘉yu关附近拐了五个女娃,其中一个跳了火车,剩下的四个他们担心出事,就近拖去武威卖了。
“那五个莎莎全是黄货,还有三个二转子!”
在甘肃方言里,“莎莎”是美女的意思。
窦万章算得出来,五个莎莎跑了一个,四个随便出手,的确是一笔大损失。
同伴又道,南边的老大因为这事气得格登登的,要亲自来一趟立规矩。
于是乎,拔香头子的话被窦万章暂时咽了回去。
他想在离开前见见那位扛把子,听听南边有钱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家里的炕有多大,地里有几头牛。
婆姨会不会煮羊筏子,搓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