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倒是不结巴了。阿悄心想。这小白鹤初看以为是个腼腆内敛只会在树下掏蚂蚁的小男孩,现在这样看,倒也有点气运缠身的意思。 可她平生,最是厌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 她到如今这般地步,所谓气运,所谓命运,所谓天道,究竟在她这一生中干涉了多少?安排了多少? 阿悄垂了眼眸:“我忘了。” 明隐愣住了。看着阿悄突然有些冷淡的面容,心生委屈想大喊出声,却又怕她生气,便委屈巴巴道:“你说过的!十岁那年,你说等我及冠,你就、你就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你说过的!” 少年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涌上来,气的哽咽了起来。却又嫌自己丢人不愿让面前少女小瞧自己,别过了身子使劲挺直了腰杆,只时不时地用手抹两下脸。这下哭得倒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惹人怜爱了。 阿悄瞧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好笑,只好过去拉拉他的手。少年正生着气,想一把甩开她的手又不舍得,便用比撒娇还要轻的力气轻轻甩了一下便不动了。 真是一只别扭的小白鹤,可惜了。 阿悄一边轻声哄着,一边心里冷冷地想着。 “你哭什么?” “谁哭了!” “我忘了……毕竟那只是儿时的一句戏言,做不得真的。” “可……”明隐睁着那双因哭过后显得特别干净清澈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可我没忘。” 少女愣了愣。 “你忘了,可我没忘。你觉得是戏言,可我不觉得那是戏言。”他似乎缓了过来,只眼角带着一抹红,转过头看着巷子口那棵胡杨树下。 她恍惚了一瞬,只觉少年如今这副神情似乎跟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人重叠在了一起,熟悉得可怕。 但随后她便也反应了过来,拉着少年的手继续软声细语了两句。 待她好不容易哄好明隐少年,天也近了黄昏,阿悄便道:“不如进来吃顿晚饭?算是姐姐给你的赔礼。” 明隐不甘心地嘀咕:“什么姐姐,该是未婚妻了……”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去我去!阿悄我去!” 看他这副样子,想来刚刚那种感觉只是错觉。阿悄站定瞥了明隐一眼:“你喊我什么?” 明隐蔫了蔫:“阿悄姐……” “进来罢。” …… 这处位于小巷里的宅子自然算不上大,是吕老板娘吕戈很多年前置办的,只能算一处歇脚之地。 宅院由吕戈找人每周清理一次,倒也算不得脏乱,只是没怎么有人气罢了。 明隐对这里熟悉得很,进来后跟进了自己家似的,提着阿悄的菜篮子就进了厨房。 “阿悄姐,今天你要吃什么啊?” “不是我招待你吗?” “没事儿!你我都一样!我看看啊……刀削面行不?卤子刚好是你爱吃的……” “都行。” 明隐在厨房的那一段时间里,阿悄便在这宅院里转悠了一圈,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进了厨房。 不想,明隐却嫌她碍事:“阿悄姐你在外面坐着等就好啦,很快就好。你瞧你穿的,素白的衣裳你钻厨房?还有这花里胡哨的绣花鞋……阿悄姐你穿的……”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 阿悄气道:“这样穿怎么了,传闻中沙漠女鬼可就是这么穿的,见过的都说好看极了。” “好看好看。”明隐一边敷衍地点点头,一边把阿悄往门外推:“这么好看的打扮还是不要进厨房了。阿悄姐乖,在外面乖乖坐着,很快就好。”然后不等阿悄反应过来立马又钻了回去。 阿悄似一时气一时羞,跺了跺脚,便转身离开了厨房门口。不过转身的一瞬间,那张带着羞恼的脸竟蓦地冷淡了下来。 没等多久。 “好嘞!新鲜出炉的刀削面来嘞!”明隐学着大堂小二那种喊法,笑嘻嘻地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桌子明显已经被清理过了,摆上了几小碟酱菜和筷子勺子。见状,明隐笑得更欢快了。 “傻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阿悄姐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夫……” “闭嘴吃饭!” 明隐埋头吃了两口,无意中见阿悄在摆弄筷子,赶紧催促:“阿悄姐快吃,再不吃面就陀了!” 阿悄不动声色地学着明隐动了动筷子,夹了一片面放到了嘴里,顿了顿。 随后她细细咀嚼了一会儿,便开始正常地吃了起来,像有规律一般吃两口面吃口酱菜喝口汤,吃两口面吃口酱菜……这样无限循环。 但唯一同桌之人也没怎么注意,等阿悄吃完后便端着碗跑到了厨房,过了会儿便一边用布巾擦手一边走了出来:“阿悄姐,我也该走啦。碗都洗好了,我还帮你洗了洗切了些菜,明天你要做什么再洗洗就能直接用了。盐在柜子第一层,糖在第二层,千万不要搞混了,酱油不太多了,明天你……” “好啦好啦,小隐,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回去吧,别让你父亲担心。” 明隐皱了皱眉:“他才不会担心……好罢,我先回去了,阿悄姐明天我再来看你。” 阿悄拧了拧抹布的水后放到一边,过来送他:“这么晚了没事吧?” “那阿悄姐留我住一晚?” “再见。” 明明是他先提出要走,事到临头,明隐却又拼命扒着门框委屈巴巴地瞧着阿悄:“阿悄姐好狠的心啊,我长得这么好看,万一有什么坏人看中了我的容貌把我拐走了,阿悄姐你要负责的!” 阿悄一边笑容灿烂地推着明隐一边关门:“小隐不会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吧?说起来我还算你的师姐。你不会告诉我几年没见,你的功夫已经连城里这些人都打不过了?” “打不过了!” “那等你被拐跑了,我会负责救回你的。” “阿悄姐——” 大门关上,少年撒娇的声音也被关在了门外。 明隐不甘地在外面喊了两声,见没人理他,便也只好转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阿悄看着门,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直到面无表情。 少女如今的神色,冷淡得吓人,也冷漠得吓人。任是谁也不会将现在的她和那会儿那个笑容满面的娇俏小姑娘混在一起。 她像是褪去了一层柔软的外壳,露出了原本坚硬冷漠的内里。 “怎么,还不出来吗。” 她平淡地说了句话。 此时月华正起,院子里突然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烟雾,烟雾渐浓,充斥了整个宅院。 少女便坐在院中石桌旁,冷淡地垂眸。 一道身影渐渐在浓雾中显现。 “你怎么没死呢。”她恶劣地托腮瞧着那道身影,面上挂了丝笑,声音却是不带一点感情。 那道身影逐渐凝实,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少女。 “怎么,认不出我了?”少女翘起腿,懒懒地笑:“几千年的相处,如今换了副皮囊却是不认识了?” 没等他说话,她便装作惊讶地拍掌道:“对呀,我如今可是人了,怨不得你不认识我了。” “可怎么办呢,我却还识得你。” 见那身影迟迟不肯动弹,也不肯说一句,她兴致突然就没了。 于是她不再故作姿态,垂着眼眸,眼皮子连掀都懒得掀起来看他一眼,声音也恢复了平淡:“你走吧。” “我不杀你,你走吧。” 闻得此话,那道身影终于是动了动:“你……以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想来我做什么也用不着你管。况且,你也应该知道。” 那道身影似是顿了顿:“不行。” “不行?” 她笑了声:“你跟我说不行?” 他有什么资格跟她说不行? 那道身影已经像是真人一般,这般望去,只见那人梳着长髻,广袖长袍飘飘欲仙,单单一眼便使人生卑,不似人间人。 他自雾中而来,一步一步,满身皎洁月华随之扑身,与身处昏暗角落,月光都不肯拂过的少女形成了极大的对比。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面前身处黑暗的少女,不言一句。月光像把他们两人分成了两个世界,明明隔得那么近,中间却似一道鸿沟一般无法跨越。 一个不肯过去,一个不敢过来。 少女也懒得说什么,只是坐在石凳上平静地抬手沏茶,只沏了一杯。 “你如今也不用吃喝,我便不给你倒了,自便吧。” 他略踌躇了一下,便在少女对面拂衣而坐,一举一动莫不优雅自如好似浑然天成。他坐下后用手抚了一下茶壶,本因大漠天气昼夜温差大而渐渐冷却的茶水便逐渐热了起来。 “莫喝冷茶。” 少女挑了挑眉:“明日一早,我希望你已经不在了。” 看男子蹙了眉,她便继续道:“怎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几千年了,商君。也该放过我了。” 那被少女唤作商君的男子眉头仍是浅浅蹙着,听她这样说也不曾放开。 他们纠缠了几千年,她又岂会不知这混蛋心里在想什么? “我答应你,这一百年,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他终于眉头稍松。 少女见他答应了,也烦与他再说什么,便撑着桌子起身,向着屋子走去。 “六千八百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两个时辰。” 少女的背后传来这么一句话。 十分平淡的一句,好似只是随意那么一说。 她脚步微顿,接着便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回了屋子,关上了门,才轻轻倚在了门上。 他似乎在控诉。这数千年来,他们只有彼此,动容的又岂是他一人? 可不该存在的,注定要毁灭。 少女垂着眼眸,摸了摸手腕,冷淡地想着。 …… 第二天,那人果然已经消失了。 他们彼此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又属对立面,今生大概也只会有这么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 至于未来她会不会后悔这次放过了他?至少现在不会。 阿悄把地图在桌子上铺开,拿了支用炭做的笔想了想,在地图中的一点圈了个圈。 接着,她抬起一只手,随意地在空中挽了个手花,面前空气突然开始像水流一样翻涌,一道身影从空中突兀显出,掉到了地上。 “哎哟!” 阿悄低头看了两眼,接着看地图:“树妖?” 那身影明显是个少年,少年躺地上哎哟了几声,见阿悄不理她,便讪讪站了起来:“你谁啊?” 他明显看出,此阿悄非彼阿悄,但似乎也没什么敌意。 “你在这儿待了几年了?” 阿悄没理他,只问道。 少年有些不服气,却莫名被她瞥过来的一眼所摄,只好气呼呼地指着院子里的一棵胡杨树道:“那棵树存了多久,我就待了多久。” 这树妖本体是棵沙漠里坚韧不屈的胡杨,化的人形却是个长了双桃花眼,吊儿郎当看起来就风流多情的少年郎。 大概昨日商君出现前把他封在本体里让他沉睡了,导致今日他露了个头才被她发现。 阿悄一向不怎么把这种小妖放在眼里,可因着她出来的时间不长,往日里手下所能用之人怕是早已被时间化作了尘埃。心中便想,将就一下吧。 这般想着,手指便又挽了朵花,一股铺天盖地的庞大气势便向那桃花眼少年汹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