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转过身来。傍晚的斜阳照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镶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她本身又比寻常的南国女子高,站在守门婆子的位置,乍一看去给人一种临风而立,俯瞰众生的错觉。而且,这婆子是认识阿柔的。
吓得那婆子双腿一软就跪倒了在地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愣是不敢抬头。一则阿柔治家之时,甚是严苛,二则,阖府里都知道她已经死了,乍然冒出来确实挺吓人的。
和那婆子一起值守的另一个婆子是新来的,狐疑的看着阿柔,却也不敢冒然唐突。
阿柔乐得没人拦她。她抬脚就从容的上了正房的台阶。门前侍立的侍女们,见守门的婆子并不敢拦阿柔,她们也有些犹豫。就是这一犹豫,阿柔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那摆设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可谓天差地别。阿柔清楚的记得,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祁修屋里的家具都半旧的。虽然收拾的干净利索,但是难免透着冷清寥落。如今全换成了黑褐色带着柔和光辉的家具。整个屋子里充盈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儿。阿柔虽然不认识那些家具,但是识得这香的味道。那是檀香散发出来的。由此可以推断,这些家具应该是檀香木所制。
这种木头坚硬如铁,如水不浮。采伐已经十分不容易,制成家具就更需要时间。阿柔看着这些家具,忽然间想起,祁修来到宣平府之后那样的穷。就算他忽然间发了大财,可这些家具就算请再好,再多的木匠,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得的。除非是这些家具原先就已经打制好了的。
难道他亏空那么多银子,都是用来买家具了?
这种设想,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阿柔是不相信的。她还没到健忘的年纪。祁修离开南都之前,运往马良辰那里的箱子里,绝对有猫腻儿。寻常的闺阁女儿家的物件,怎么可能那样沉重?
除了黄金和白银能重到坠短儿臂粗细的绳子以外,阿柔能想到的就只剩兵甲了。
“既然来了,那就坐吧。”祁修那独属的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内室传来。阿柔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在家的。她推开内室的门,正要走进去,一股血腥味儿夹杂着腥臭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皱着眉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祁修靠坐在床头,衣裳大敞着。
阿柔下意识的转头闭上了眼睛。
祁修十分不满道:“你多看我一眼会死吗?”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我答应你。”
阿柔十分意外的转过头看向祁修。
祁修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之意:“怎么?听到我答应你的请求,就不在乎男女之别了?你要装,也要装的有诚意些才好。”
阿柔见被他戳破,也不狡辩:“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在乎什么男女有别。我那样做,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厌恶你。就算你貌比潘安,风流冠绝,在我眼里……”她本来想说和臭狗屎一样,可是忽然发现祁修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下意识的打住了话头。
祁修却替她说了下去:“在你眼里连狗屎也不如是不是?”他又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阿柔还是在嘲讽自己:“原来马娘娘的眼睛不瞎,还看得着我长的貌比潘安,风流冠绝。某不胜荣幸。”
阿柔向前走了两步,那股夹杂着腥臭的血腥气更浓。就算是屋子点着浓郁的熏香味儿都压不住。她伸头向祁修敞开的衣襟处看了一眼,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祁修的整个胸膛以及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丝丝血液混合着浓稠的脓液往外渗。他的另一侧肩膀上的丝绸衣服不知何时早已晕开一片殷红的血色,说明他肩膀上也有伤。
若不是阿柔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祁修伤成这样,之前还能气势汹汹跑到她那里撒威风。
之前遇见难民闹疫病的时候,阿柔不知医过多少病患。治不治得好祁修的伤另说,但绝对能看出,这伤要是再不及时医治,祁修小命不保是肯定的。要说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此时她却千真万确的高兴不起来。
她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是恨祁修的,因为他是南国人,南国的龙子皇孙。若不是南国兴兵,屡屡犯北国边境,阿柔又何至于成为孤女?
但是,除开这个原因。她和祁修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不相干的人,被她遇到了。生死只在她出手和不出手间,她肯定会选择前者,何况祁修还是祁玉颜的哥哥,她曾经的名义上的丈夫。
阿柔犹豫再三。理智告诉她,面对此情此景,她应该抽身而回,但是她的脚却仿佛不听使唤一般。
祁修伸出一只手臂,将袖子往上提了提,露出手腕。然后将手臂放在了床沿上。
“什么意思?”阿柔也觉得自己明知故问,但是她想给自己找个足够转身的理由或者契机。
往日祁修的嘴十分的招人讨厌,两人说不上一句话就会吵起来。可近日,也许是祁修自知有求于人,竟然破天荒做了个锯嘴儿葫芦,靠在床头上,仰着头闭着眼睛,给阿柔来了个不说不动不回应,言下之意很明显,反正我就现在这个样子,你看着办吧。
阿柔胸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猛然转过身去。
祁修眉头一皱:“你真的那么想让我求你吗?”
“不是。”
祁修接着道:“我是天家子孙,不能求人。倘若你逼我求你,我怕我好了之后会忍不住要你千百倍的还回来。我不想那样。”
阿柔忍不住嗤笑:“我只知道你反复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却不知你竟然还这样的狂傲。你现在有什么资本和我说这样的话?但凡你有别的办法,又何至于将伤势拖到现在这种地步。若是我不救你,你就算是条龙,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也成一条死龙烂泥鳅了。”
“若是我死了,你很开心,那你就走吧。我不会求你的。”
“走就走。”阿柔抬起腿来,向外便走。刚走到内室的门口,忽听外头有个女子十分不满的声音骂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奴才,连我都敢拦吗?”
就听侍女和婆子们乱纷纷的劝阻:“娘娘,真进去不得。王爷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许进。”
“我偏要进去……”
阿柔早已听出,那女子的声音正是在后花园里拦住她的那个谢妃。她下意识的转头向祁修望去。祁修还保持着刚刚四仰八叉的姿势,动都没动。
阿柔有些沉不住气:“你不掩盖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