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下来,沈时晴对一鸡还是有些信任的,他勤谨聪慧,时刻将皇帝的所思所想挂在心上,只要他别生出贪心,也是个不错的内官了。
转身,看了一眼随一鸡跪拜而倒伏下去的三山帽,沈时晴慢慢走回了床榻前:
“朕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朕要彻查这些年‘鲥贡’账目,派锦衣卫下去,所有经手官员全数查问,无论品阶,不能放过一个;第二,朕要清算这些年太仆寺的出入账目,这件事交给刑部与都察院去做,六科给事中协查督办;第三,朕明日要出宫,再去见陈守章。”
从皇爷说完了要办的第一件事,一鸡就蹲在地上不敢动弹,等三件事说完,他连气也不敢喘,只匍匐在地深深埋着头。
自从皇爷见过陈守章,对陈守章行了一礼,一鸡心里就一直惴惴难安,到了今夜,他的担心终于成真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陈守章死了。
他死了,这天下还能继续太平。
见一鸡已经吓成了木鸡,沈时晴先笑了。
她心知走出这一步之后,她和真正的昭德帝就算是彻底分道扬镳,等到昭德帝回到这个身体的那一天她必死无疑。
可她还是要做。
她站在这,她看见了,她听见了,她就要做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事。
想通之后,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她是沈时晴,就算在一个皇帝的身体里,享受着一个君王的权力和奢华,她依然是沈时晴。
“明日早朝,你替朕宣旨。”
“……奴婢领旨。”
旭日还未升起,冷肃的奉天门之下,一鸡奉命宣读了陛下的旨意。
满朝皆惊,几位阁老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陛下并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商量过。
不知怎的,李从渊的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他这颗心悬了十几日,终于放下了。
原来陛下不是要迁都啊。
仔细想想,比起劳民伤财的迁都,废掉一个区区的鲥贡也不算什么。
每年朝中为了鲥贡花的钱不在少数,能省下一笔,说不定还能用来做点儿好事。
至于陛下要清查太仆寺,李从渊在心里默算了下,当初兵部和太仆寺之争以南太仆寺大半官员被罢黜而作罢,如今清查账目,少不得又会掀起旧事。
他抬了抬眼皮。
从心底来说,他并不反对此事,太仆寺这些年被户部和兵部当成钱袋子,反倒成了各处遮掩自己亏空的工具,如果能清查一番,说不定还能抠些钱出来。
只是,这个查,是大查,还是小查?是查到兵部户部为止?还是将这些年大雍朝从各地到六部的窟窿口子尽数查了?
眼睛的余光窥见了金台上的一角龙袍,李从渊心中一动。
此时,他想起了今日早朝之前去给陛下讲书时陛下说的话。
其实,陛下不过了问了他一句《尚书》中的话。
那句话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陛下穿着一身浅绛色的龙纹直身袍,愈发衬得他眉目有神,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闻着有些陌生的淡雅香气,李从渊只觉得自己眼中的陛下比从前又变了一副模样,他似乎眉目间愈发舒淡,可身上却有了几分渊渟岳峙般的气势。
李从渊想通了。
陛下,他是要大查,或者说,彻查。
手中横持象牙笏板,这位实际上的当朝首辅躬身行礼:“臣等,领旨。”
看着满朝文武对着自己行礼,沈时晴的脸上没有表情。
远处的天上渐起熹微,御道旁的灯在风中飘摇。
遥远晨钟声响彻整个燕京。
被钟声惊起的鸦鹊从金色的屋瓦上掠过。
日光所及之地,也许是她这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远方,可她要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诸位,大雍立朝二百年至今,不管有多少窟窿,朕都敢看,要看,从窟窿里抓出来的蛀虫,朕也都敢杀,要杀。朕将丑话说在前面,十月初一之前能将亏空填上的,朕可从轻发落,十月之后被朕查出来的,自有《大雍律》在看着各位。”
四下寂静。
沈时晴站起身,一拂袍袖,转身离开了金台御座。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