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羡道:“咳!我和他李仁除了同一个姓之外,还真没什么交情。只不过,那一日,他说有几桶‘蒲桃’酒自西域上贡而来,定要邀我前去品尝。我早闻那蒲桃酒是西域胡人用葡萄酿造,酒分紫、青二种,那酒香味浓烈,口感极好,是以我一时未能忍住,就往东宫赴宴去了……后来,在酒宴上品到此酒,看上去色泽紫红,入口则甘甜中又带有些许酸涩,果然是回味无穷啊!我一时贪杯,那一晚就喝得多了,你若问我酒宴上同他李仁说了什么话,我却哪里还记得住?……”
徐恪感慨道:“原来,君羡兄也是酒道中人啊!”
李君羡却不无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世间之物,在我李君羡眼中,没有一样能与好酒相比!除了长安城里能喝到的汾阳醉、竹叶青、玉壶春、凤酒、屠苏酒、富水春、松醪春之外,塞北燕州的太夕白,岭南的百末香花酒、飘醪酒,河西的紫花红云酒、梨花春,山东的桑落酒、菊花酒,还有你们江南的女儿红、蓬莱春……都是些滋味极妙的好酒!只可惜,君羡此生虚度三十三载,喝过的好酒还是太少了。我听说,在那东边的桑国有一种酒名曰 ‘龙膏酒’,酒色漆黑,酒味也极其与众不同,还有剑南道有一种酒名叫‘千里酒’,有提神醒脑之效,据闻喝过此酒的人能走千里身心不累……”
想不到,此时,那李君羡说起喝酒之道便滔滔不绝,竟似对天下名酒如数家珍一般……
“君羡兄……”徐恪还是忍不住打断了李君羡的一通洋洋酒论,说道:“你既然从未与太子结交,为何不写一本折子,将个中情由详细道明?无病定当为你转呈圣上,当今天子明察秋毫,必能……”
“没有用的……”李君羡却摆手阻住了徐恪的话。他转头眼望着空墙,一旦离开了“喝酒”这个话题,眼神中又尽显出落寞与孤清之色,仿佛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也早已准备好,接受这一种结局的到来。
早知道自己必死,也早已看淡了生死,一个人的内心也只有强大到此种地步,方才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击倒。
“为何?你不尽力争取,又如何能知结局不能改变?”徐恪急切地问道。
李君羡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兄弟,我其实早知道你青衣百户的大名。我听说,圣上很信任你,还亲赐了你一把宝剑,这是何等的机遇啊!之前我听老薛也时常说起你,夸赞你的人品,一直恨无缘相识。今日想不到,君羡还能在这里遇上你……你很好!君羡交了你这位朋友!小兄弟还年轻,今后,你可要好好干!我大乾需要你这样的人物……”
徐恪起身向李君羡走来,欲待再言,却被李君羡挥手阻住。
李君羡忽然换了一副口吻,轻声说道:“你快去找南宫不语,他那里的是急事,君羡的事……以后你就莫要管了。”
这李君羡的功夫果然了得,南宫不语只是轻轻地与徐恪耳语了数声,连周围的掌旗、佐领、卫卒等都未曾听见,牢房内的李君羡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还是他关进天牢,饱受酷刑一月之后的情形,若在他平时的手段,自是可想而知。
“那好……君羡兄保重!无病稍后再来看你!”徐恪见李君羡已然低头闭目不语,便已知他心意,也就不再强言相劝,只轻
声说了一句之后,随即走了出来。他心中暗道:“君羡兄放心,我徐无病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走到天字号牢房的大门口,徐恪又叫来了看管牢房的所有佐领与卫卒,命他们从此之后,不得再给李君羡上刑,日常要好生照看。徐恪临走之时,还是不放心,又让那王大龙与赵三马轮流负责在牢门口看管,没有他徐恪与南宫不语的授意,任何人不得靠近。王大龙与赵三马也只得唯唯领命,他二人虽然口中答应,内里却都是一样的心思:“寻常人自不能靠近,但若他孙千户要来,靠我们二人,能拦得住吗?谁敢阻拦啊!”
徐恪出了诏狱便往南厅而去,丁春秋还要在后头跟着,却被徐恪拦住。徐恪命他去叫个郎中到诏狱中给李君羡诊治腿伤,并吩咐他出去置办一些酒菜,再弄些清爽的衣服、被褥、枕席之物,让他想法子去给李君羡换一处干净的牢房,以后要好生照看着云云。这丁春秋心里面自是异常地憋屈,他有心不接徐百户的指令但又不敢,也只得硬着头皮先答应了。
这青衣卫的衙门布局,分为南北两处。北面是北安平司、青镜司的衙署所在,统称为“北厅”。南面是南安平司、仪銮司的衙堂,统称为“南厅”。沈环的都督府则在东边,而南宫不语作为巡查千户,日常却是在南厅中上值。
徐恪略一打听,便找到了南宫不语的签押房中。只见他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异常简略,房间大小与内中陈设竟连自己一个百户的公事房,还有所不如。徐恪与南宫不语见过礼后,他心中奇怪,便随口问道:
“南宫千户,你这公事房?”
“我们南厅不比你们北厅啊,你们北安平司毕竟是归皇上亲领,里面的地方大着呢,我们穷啊!只能是挤一挤喽!”南宫不语笑道。
徐恪此时再看这位南宫千户,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挂零,身材修长,形容俊雅,一张方正的脸孔,还带有几分秀气,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两条眉毛不浓不淡,脸上的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若不是他此际正穿着与自己差不多的一身靛蓝色鹘鸠纹四品官服,看上去倒与那些教书先生颇为相似。
“南宫千户,适才你说要我与你一道……”徐恪问道。
“不忙,不忙……”南宫不语摆手道。他命人奉上茶盏后,随即便挥手让所有人尽皆退下。
“徐兄弟,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客气。我虽是一名千户,可毕竟也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巡查而已,官职上和你也差不了多少。日后,你只需叫我一声‘南宫’抑或‘不语’即可……”
两人又谦让了一番,徐恪拗不过,只得说道:
“南宫兄,适才在诏狱天牢里,可多亏你及时赶到!方才让无病不致太过难堪啊,无病谢过南宫兄!”说罢,徐恪又起身向南宫不语拱手为礼。
南宫不语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徐兄弟切莫挂怀!”
徐恪道:“没想到,沈都督还会让南宫兄亲自来审理李君羡一案……”
南宫不语竟噗嗤一笑道:“徐兄弟,还当真以为是沈都督下令,让我南宫来审理你们诏狱的人犯?”
徐恪不禁奇道:“难道……沈都督没有……?”
南宫不语微笑道:“那李君羡是皇上钦命定罪的谋逆要犯,还有什么好审的?沈都督又怎会下这种命令呢?”
徐恪在走来的路上,便已觉察到这里面似有不合情理之处。此时再听得南宫之言,细思之下便知眼前那人,今日里已然送给了自己一个莫大的人情,急忙又俯身到地,向南宫不语行了一个大礼,恳切言道:
“南宫兄,四个月前,无病身陷诏狱之中,差一点便要身受孙勋那厮的钉刺酷刑,是南宫兄及时赶到,方才让无病逃过一劫。不想今日,南宫兄竟又冒着假传都督手令之罪,这般尽心帮我!南宫兄大恩,叫无病何以为报!”
南宫不语也急忙起身扶住了徐恪,笑道:“什么大恩不大恩的,那一天,你是靠着秋先生才逃出去的,我也无非是举手之劳而已,想不到,你还能记得啊!”
两人又各自归座,徐恪又道:“南宫兄,今日之事,倘或孙勋那厮去找沈都督理论,岂不是……要露馅?若让沈都督知道了南宫兄假传他手令之事,降罪于你,无病可就百死莫赎了!”
南宫不语呵呵笑道:“徐兄弟,你放心,他孙勋绝不会去找沈都督的,就算他去找沈都督理论,愚兄向你打一百个保票,沈都督也定会承认确有其事!”
“这是为何?”徐恪问道。
南宫不语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徐兄弟,你入我青衣卫时日不长,以后你就慢慢会明白的……咱们这青衣卫里啊,门道可多了去了!……沈都督和他孙勋一向就不对付,怎么可能会帮着他说话呢?!若是让沈都督知道,我今日里这一道‘手令’能让他孙勋气成那样,沈都督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来怪罪我呢?……再说了,那孙勋公报私仇,整个青衣卫里谁不知道?!他趁着李君羡落难之机,想尽法子对他酷刑凌虐,这种行径我南宫早就看不下去了……”
“公报私仇?难道早先他们就有仇?”徐恪不禁又问道。
“孙勋倒是没跟李君羡打过交道。只因他弟弟孙昌当年在禁军中当差,便是在左武卫的麾下做一名参将。有一次孙昌巡夜之时违纪,凑巧就被大将军李君羡撞见,当场就把他痛打了几十鞭子,后来又将他踢出了禁军……听说这李将军当年治军极严,那一顿鞭子还是他李君羡亲自动手,直把那孙昌的屁股,都打得开了花呀……哈哈哈!”南宫不语笑着说道。
“孙昌?……孙昌是孙勋之弟?”徐恪心中又如电光一闪,他忽然觉得“孙昌”这个名字早就听人讲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究竟是哪里?是谁曾经说过这个名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