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月绝对是王夫人的灾月。这才过了没两日的安生日子,忽听得外面传了消息来,王夫人一听,唬了一跳。
金钏儿死了。
王夫人上房,满室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婆子站在地下小心翼翼地回话:“……她自出去后便整日在家哭天抹泪,今早有打水的在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竟是她……他们还只管抢着要救,哪里中用呢?”
王夫人不妨有此事,心中虽犹很金钏儿,但到底是伺候了自己多年的丫头,不由也落下几滴泪来。挥手叫婆子下去,正要说话,却听隔间“噗通”一声,似是茶碗摔了的声音,王夫人本就不耐烦,便扬声道:“怎么回事?”
早有小丫头过来,惴惴回道:“是玉钏儿姐姐,厥过去了。”
王夫人听说,便扶了丫头的手往隔间去看,早有力大的婆子将玉钏儿抱到炕上,掐人中喂水,见了王夫人来,皆请安问好。王夫人挥挥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行这个?玉钏儿怎么了?”
彩云不敢抬头,道:“方才她倒了茶正要端去给太太,谁知突然于老婆子来说……金钏儿的事,她一听,就厥过去。”
王夫人叹一口气,拿帕子拭拭泪,道:“可怜见的……”
正在这时,那玉钏儿悠悠醒过来了,面上却还如白纸一般,见了王夫人便浑身如筛糠一般跪在地上,哭道:“太太恕罪,我、我……”
王夫人看她一行是泪一行是汗,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不由也动了些恻隐心肠,道:“你姐姐的事我知道了。天热,尸身不好久放,你这几日便先回去,等料理完了你姐姐的事儿,再进来。彩霞,拿五十两银子来给玉钏儿带回去。若有什么难处,只叫人来和我说。”
玉钏儿只咬着唇,舌头尝到了血的腥味,然后如木头一般接过那包银子,又机械得磕了个头。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又唉声叹气地去了。
那玉钏儿死死地盯着王夫人的背影,半晌方慢慢站起来往外走。彩霞看着她如游魂一般,连眼神也呆滞了,心下不放心,便使个眼色给彩云,自己则往王夫人房里去。彩云点点头,便赶上前来扶了她出去。又打发个小丫头去收拾了她的东西送到二门上来。
一路之上,有各房各处的丫头婆子指指点点,俱被彩云恶狠狠地瞪回去。玉钏儿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好几次险些摔倒,好在有彩云扶着,二人跌跌撞撞,竟已到了二门上。
玉钏儿似是回过点神来,对彩云道:“多些姐姐了,姐姐快回去吧,省得太太看见了……生气。”
彩云看她抓着那钱袋子的手指节泛白,嘴角隐隐显出一丝血丝来,又想到与金钏儿素日的情分,不由又落下泪来,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你姐姐那里,也替我们烧柱香。”欲待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不停落泪而已。
玉钏儿却似回过神来,竟淡淡笑道:“姐姐放心,我好着呢,我家里还有爹妈。我那狠心糊涂的姐姐去了,他们两老也只剩我一个了。再怎么着,我也得好好活着,才能看这些人……”后面的话含糊在嘴里,彩云依稀听了大概,只被那阴沉的语气给惊得出了一声的冷汗。正要说话,却见小丫头满头是汗地抱了玉钏儿的东西过来。玉钏看也没看,拿了便往外走了。
小丫头见彩云呆呆的,也不好说话,只好也站着。好半晌,那彩云方才回过神来,慢慢回去。此后伺候之时越发小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此是后话。
回了上房,却见彩霞正掩了门出来,彩云看彩霞面上也似有悲戚神伤之色,见了她,问道:“如何了?”
彩云拭拭泪,道:“这么个大活人去了,又是她亲姐姐,能有什么好的。她才出院门的时候,连走路都没力了,还是我搀了她,又一直陪了她到二门上,方才精神些。后来她说了几句话,我……”瞅瞅左右没人,便在彩霞耳边将那话说了,彩霞听了,也惊了一跳,喃喃道:“她竟然……也怪不得她……若是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又看,一把抓住彩云的手,道:“这话可有别人听见?”
彩云摇摇头,道:“当时只有我一个。”
彩霞便道:“这话万不可让人知道。”
彩云正色道:“姐姐放心,这我自是知道的。”
这里两人小心翼翼地附耳说了些话,却见宝钗执一把菱花团扇走来,见了她们道:“太太呢?”
彩霞道:“宝姑娘来了,屋里坐吧,太太在里面呢!”
宝钗点点头,彩云掀起帘子让她进去。因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小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只在外面伺候,彩云彩霞便只好亲去端了果饮茶点来,到了门口,却听里面王夫人说起金钏儿的事儿,那话听得二人都不由皱了眉,不由都住了脚听着。待听到宝钗说道:“……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耍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过多几两发送银子罢了……”
屋里的人说的云淡风轻,这里姐妹两个听了这话,只惊得目瞪口呆,到底彩霞稳重明白些,死拉了彩云轻手轻脚地往外面去,不叫里屋的二人发现。
二人跌跌撞撞直到了廊下,看左右无人,彩霞方才白着脸道:“好险!你也糊涂了,若是当场闹出来,岂不是落了太太和宝姑娘的脸?哪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彩云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好个贤德的宝姑娘!真真是好人,又聪明又会做人!好!好!好!”她往日没少得宝钗的赏,自然也没少说宝钗的好话。到今日才发现人家不过是当你小猫小狗一般的东西,如何能不气?
彩霞焉能不明白,又能如何,唯叹息落泪罢了。谁叫她们只是个丫头呢?
两人在这里垂泪,又恐王夫人叫唤,便只在屋外伺候。不久,便听里面王夫人道:“彩云!”
彩云忙拭了泪进去,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似有疲态,好半晌方道:“去,去把宝玉叫来。”
彩云不敢抬头,答应着退出来,一路往去。那宝钗见此,便也告辞回去。
王夫人上房外开了一扇角门,可直通大观园。彩云便从角门进去,一路上了蜂腰桥,过了夹道,而后是芦雪庭,柳堤,荇叶渚。一路景致非凡,特别是荇叶渚上绿柳成荫,风清水凉十分宜人。只是如今彩云哪里有心情欣赏,只急忙忙地赶路。
忽见前面一棵柳树下闪出个人来,穿着鹅黄纱衫,淡紫留仙裙,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脂粉不施,却只见风致天然,不是珍珠却是哪个?彩云便挥手道:“珍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