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73、身败名裂(2 / 2)秦氏有好女首页

王放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

军中士气大约已受到严重影响,确实需要整肃。难怪这几日没有战事。

他喉咙有些发干,低头看自己的指甲,青白。一时间心中堆了无数念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还好阿秦没跟他一起回来……

还好脏水只泼了他一人。这几句话里,并未明说“太后”的身份,也许卞巨觉得,一个稚弱女郎掀不起风浪,没什么可强调的……

眼下怎么办?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他连忙抬头,“赵将军?”

赵黑冷冷看他一眼,低声道:“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跟阿秦到底如何,心里知道便好。莫管旁人闲话。战事最要紧,也莫要为此分心。”

王放敏感听出来,赵黑这话,并不是太友好。

在赵黑眼里,阿秦始终是阿秦。他没见过她当秦夫人、当白水营主母、当太后时的样子。对于阿秦居然有了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继子”这件事,也始终有些抵触。

他这句表态,若换了寻常白话,有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意思。

偌大中军帐内,突然显得空气憋闷。王放尽力压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敢笑,不敢怒,不敢贸然做出任何反应。

对于卞巨的这碗脏水,他的这些属下将官们,会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吗?

他们神色各异,怕是……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王放突然意识到,自己跟罗敷“母子情深”了这么久,身边的伙伴们……会不会早就多少瞧出不妥了?

只是碍于面子,或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这才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而卞巨这几句公开指责,不过是打开了一道闸门,导出了早已蓄得满涨的、怀疑的洪流。

就算大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两人皆当韶龄,东海先生又长期失踪,本身就是个引人遐想的谈资。

他虽然早跟罗敷说过,自己两人行得正立得直,没杀人没放火,就算有传言出来,也不必忧心过甚,正好是个契机,让大伙慢慢接受这种身份上的变化。

却没料到,“传言”却是以这样一个昭告天下的方式爆了出来。卞巨提前给他掀了桌,如同揭开了一道尚未长好的疤,还在上头狠狠撒了一把盐。

他被那无形的疼痛击得一个皱眉,突然想到什么,脱口道:“阿父……”

抓过不知谁面前的茶,几口喝干,觉得胸中的火焰略微熄了一点。

他用力提起唇角,做出一个不知有多难看的笑:“大家也许已收到馆驿急报了。我已在匈奴王庭寻到了阿父,他……他一切都好,不日便可南下跟大家相聚。到时候……到时候,谣言不攻自破……”

面前众人点头。淳于通也努力强颜欢笑,顶着个同样难看的笑颜,道:“这个消息,我们已知道了。主公安然无恙,实为万千之喜。但……但要说让谣言不攻自破……”

王放听出他的意思,哭笑不得。

自己口中的“谣言不攻自破”,跟别人心目中的“谣言不攻自破”,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码事。

眼看大伙那尴尬神情,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心里大约都在忧心忡忡,等东海先生获知这个“谣言”,得知他的夫人和儿子似有暧昧,怕是得气晕过去吧!

谈何“谣言不攻自破”?

莫说东海先生人不在场。就算他在场,也没法把这些污蔑之辞从天下万民的脑袋里抹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淳于通耿直地总结了大家的意见。

“十九郎,我们讨论过了,你这几日,最好在军中彻底辟个谣。你是能说会道的人,不管是赌咒发誓还是指天画地,还是写篇文章出来,还是演个戏——先把军心稳住再说。卞巨的伪诏一出,那是加速给他自己铺了死路,还未站队的诸侯们,更有可能站到咱们一方。所以眼下更是千万不能毁了你自己名誉。”

王放沉默一刻,苦笑反问:“原来我在诸侯心里,还是有好名声的?”

又是一片尴尬。众人都心知肚明,他这个“幼主”、“少帝”,让奸臣圈禁宫中,又为了掩人耳目,每天努力吃喝玩乐,幺蛾子闹得一山更比一山高,自然不会有什么英明神武的声望。

卞巨写的那些指责之言,什么“失其礼谊,乱汉制度”,其实也并非完全凭空捏造。

那些遥遥支持他的各路诸侯,不过是为了一个“大汉正统”,以及觉得两害相较取其轻,声援一个“少不更事的无知小儿”总好过跟“穷兵黩武的奸猾佞臣”沆瀣一气。

王放轻声一叹,面对眼前几双期待的目光,咽下几句任性的话,笑道:“诸位放心。我不会让咱们的队伍因我而受牵连。”

他站起身,听到身边明显几个人松口气。

韩燕忍不住问:“那么,你打算如何辟谣?我们想了几个方案……”

王放回头冷笑:“辟谣?何须辟谣?这种事从来都是越抹越黑,我若被动回应,那才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大家急了:“可是……”

“诸位须知,成王败寇,只有胜者才能为所欲为。咱们若是战败了,那才是任人抹黑,不仅是我,日后恐怕在座的所有人,都能让他安上百八十个不堪的罪名。要让‘谣言不攻自破’的唯一方法,便是得胜。最好是胜得漂亮,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他紧了紧腰间的佩刀佩剑,肃然道:“烦请诸位立刻去安排,我要检阅三军,马上制定总攻之策。”

大步走出中军帐,唤过一个跟随的亲兵,低声吩咐:“火速赶去雁门,让秦夫人缓缓而行,能耽搁多久就耽搁多久,别马上过来。”

二月廿二日,东郡围城进入尾声阶段。白水营各路兵马源源开来,预备总攻。

东面留出的“棋眼”被迅速堵死。东郡彻底成为孤岛。

卞巨称帝心切,原本计划在城郊土丘上进行的“祭天大典”,也只好改在了城里的某个十字路口。

城外的数万兵马严阵以待,隐约听到城内的丝竹鼓乐之声。

卞巨在四面楚歌之际,终于见缝插针地完成了“登基大典”,可谓效率高超。

城外,人人面露冷笑,皆知这不过是垂死挣扎。

白水营这边的天子军队,已经占据了道德和正义的制高点——护佑君王,诛灭佞臣,给那些被卞巨害死的诸侯和忠臣们报仇,给全天下因战乱而流离冤死的百姓们讨个公道。

谁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尽管“天子”私德败坏,天下皆知,是个十分趁手的讨伐理由,但卞巨的“援军”还是逐渐偃旗息鼓,直至无人应和。

东郡外围的郡县一个接一个的攻下。王放一反平日里宽以待人的规矩,约定扰民者重罚。

于是百姓的生活没受到太大影响。有些人还自发组织村中青壮,趁春耕未开始,来军中卖力帮忙,并且不求太多钱粮回报。

王放卜了吉日,披挂甲胄,纵身上马,对将官们动员道:“卞贼得地虽多,所率皆其羁属,号令所行,唯东郡一城而已,智尽力穷,克在朝夕。待得奸臣诛灭,天下百姓感念诸位之功绩。”

他选了上风之处,清风吹拂他战袍,织锦布料翻滚,如同上方林立的旌旗。

他并未声嘶力竭,清脆的声音被风送出半里之外。

面前一排排精兵高举刀枪,齐声应和,声音被乱风吹散四处,一地扬尘,遮盖了整齐排布的冲车、云梯、石砲。

但是,这滔天的应和声里,多少杂着怀疑和勉强之意。

王放假装没听出来。纵马掠了一圈,下令:“击鼓!”

城外鼓声隆隆,势如惊雷。

城内的鼓乐声戛然而止。

高高的阴沉的城楼上,忽然出现一抹亮色,一员大将登上城楼,居高临下地向下看。

白水营众兵耸然动容,交头接耳:“卞巨出来了!”

金冠银甲红战袍,不再是丞相王侯的打扮,从腰间佩剑,到带钩玉饰,都已经更新换代,一样样用的是帝王规格。

身后一干从人,也已换了宫装,毕恭毕敬地随侍在侧。

接着,角门开一小缝,吊桥迅速放下,几员全副武装的大将临壕勒马,身后是鱼贯而出的兖州嫡系精兵。

城下大将并未应战,而是照例选了优秀骂手,开始骂阵。

“汉祚将尽,大君将兴!黄口小儿,与贼并作妖孽,役使无数慷慨男儿为你一己私欲而卖命,心中可有愧否?”

一排大嗓门,都是卞巨授意之下,格外甄选出的中气十足之辈。

声音如同连珠之炮,将王放的倒行逆施之举、逆伦悖德之事,尽数抖落出来。那言辞也是经过一干文臣集团亲笔润色,跟那“伪诏”里半遮半掩的文言相比,尤为粗俗哗众。

“……荒淫无道、穷奢极侈、上烝母后,下虐黎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诸位同胞!你们为这样一个丧尽天良之人战斗,不觉丢脸吗!”

卞巨面无表情,眼神随着声音,隔着战壕射过来。春寒料峭,风中平白一股凉意。

城下那个白袍小将,声名狼藉如斯,看他还有何脸面在世间立足!

他若硬气些,趁现在来个“羞惭吐血而亡”,他以后的史书上,说不定能开恩多记两笔。

白水营众兵听在耳中,脸上都有点挂不住,昂扬的士气逐渐有些发蔫,一个个感同身受,尴尬得有点想撤退。

毕竟,有些“事迹”的描述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凭空杜撰。

“胁从者无罪!”卞巨的话语,被若干骂手放大喊出,“白水营的将官兵士们,有谁捉住这个倒行逆施的无耻小儿,便是我新朝之开国功臣,爵禄钱帛随意任选!”

城下一片嘘声。有人大骂:“瓮中的王八,今日封官,明天灭国,谁稀罕你们那芝麻大的好处?”

东郡骂手大笑:“□□背德的昏君僭主,名声已传遍天下,又能风光几时?”

白水营这边的几个骂手,不由自主都看向王放,等他的回击澄清之语。

另有一些人焦躁提醒:“陛下,快下令放箭!把那些喷粪的嘴给堵住!莫要让他们继续扰乱人心!”

王放轻轻抬手,制止身边闲言碎语。

手指转转,示意己方的骂手集体向后转。

众人哗然,迟疑照做。

王放挺拔玉立,望着森森城楼上的林立刀枪,思绪驰远一刻,忽然回想起当年在白水营,自己几乎是天天被训,日日挨骂,早练就一张空前绝后的脸皮。

但今日不一样。盖因这言论里牵涉伤害到的,不止他一人。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虚无缥缈的“以后”,只盯着眼前清晰的吊桥和城门的轮廓。

今日所盼,仅一个“胜”字而已。

他蓦然转头,目光锋利,眉梢扬得平平,淡淡道:“诸位将官兄弟,卞巨今日给我安了诸多罪名,说我欺人欺天欺鬼神,不配做三军统领……”

半句话,通过大嗓门骂手传遍全军。

立刻有性急的叫道:“那又怎样?他卞巨不也是恶贯满盈,罪孽深重,比……比陛下你差远了!”

有人赶紧拉他衣甲,纠正:“什么叫比陛下差远了!是比陛下恶劣多了!”

“……也不是……怎么能说陛下恶劣呢……”

这话接不下去。有人大声道:“陛下!咱们手里也有无数卞贼的黑料,咱们一件件的叫出去!——听说他残忍好杀,草菅人命,还曾经跟他儿子争一美姬?快说,快说呀……”

王放冷然道:“此言差矣!难道三军作战,原来比的不是兵力,不是士气,而是主帅的私德不成?我只问一句话,你们当初宣誓效忠于我,随我奔波征战,难道是因为我高风亮节、厚德载物?是天下德高望重第一人?”

众兵尴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淳于通咳嗽一声,沉声说道:“是因为不想眼睁睁看着恶人祸国,迫害无辜。当然,也是报答东海先生的恩情。”

至于十九郎跟秦夫人的暧昧传言,忍了又忍,还是没公开提。

这个表态已经很明显。就算十九郎恶劣成性,做过这样那样的丑事,他也会始终不渝,替他冲锋陷阵。

接着,赵黑纵马出列,大大咧咧叫道:“跟着你,有人发饷,能吃饱饭!那便跟着好了!”

一阵如释重负的哄笑。赵黑身后,百十人跟着叫道:“对呀!就是为了能堂堂正正的有口饭吃!”

韩燕也说:“是为了我家乡百姓,为了给我族中报仇雪耻。你我志同道合,同行又何妨?”

张良咽一口口水,言简意赅地说:“为了回家。”

王放粲然一笑:“是了!诸位或为自己,或为家乡,或为铲除奸邪,伸张正义,或为匡扶汉室,青史留名——已打了无数场胜仗,已爬到了万山之巅,难道就此裹足不前?

“我不是什么圣人。卞巨罗织的那些罪名,有些我确实无法否认。我今日说实话,你们跟从的主帅,的确是个放浪形骸,沉迷歌舞酒肉的浪荡子弟,睡觉一定要用丝绒被,喝水一定要放两勺蜜——大伙摸着良心告诉我,你们会因此弃他而去吗?”

这话被几个大嗓门朝各个方向喊出来。众兵皆大笑:“不会!”

“我目无尊卑,不拘礼仪,在朝堂上用粗话骂人——你们会因此而跟我划清界限、割袍断义吗?”

众兵纷纷道:“当然不会!”

“胡闹惹事,玩物丧志,宫殿里捉猫,花园里放狗,养过十几只会说话的鸟——凭这几点,你们会不会跟我反目成仇?”

“不会!不会!”

东郡城楼上,卞巨听着底下一句句模糊的声浪,眉头拧成结。

混小子已经几近身败名裂,他还能靠什么蛊惑人心?

一声令下,东郡的骂手再次开腔:“喂,你们想不想知道,你家主公当初在宫里是怎么荒淫放荡,怎么跟他继母眉来眼去、秽乱宫闱的?我们这儿可有人证……”

王放虚挥一剑,立刻叫道:“是了!我还跟年轻美貌的继母眉来眼去,嬉戏玩耍,罔顾伦常,无耻之至——你们会抛弃我吗?”

众兵习惯性地大吼:“不会!”

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微有不妥。这最后一个“罪名”,似乎不能跟前面那些相提并论……

但男子汉大丈夫,话已说出口,难道还吞回去不成?

况且整个军中情绪已被调动到最高,鼓声急促,风吼马嘶,城上城下,期待的是铁血交锋,谁耐烦追究这些婆婆妈妈的芝麻破事!

众兵声音大噪,轰然喊道:“不会!大伙给你流血卖命,斩杀叛贼,只要能封官赏钱吃饱饭!陛下就算是真混蛋,我们也跟了!开战吧!”

城楼上,卞巨的脸色臭如豆腐。

敌军吃错了什?

?药,居然对他处心积虑抛出的“乱`伦”黑料无动于衷,士气反倒越来越高昂!

难不成个个都是此中同好?

忽然嗖的一声,一枝冷箭射上城头。

左右亲兵齐齐扑在他身前,另有一人将他扯回城楼:“主公……哦不,陛下当心!”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日万大家劳动节快乐!

巨巨:19黑料大甩卖,先到先得,送完为止。

本章里巨巨那篇文采飞扬的“伪诏”和文言骂辞是作者从历代诏书檄文里拼出来的,想自己写,心有余力不足(:3∠)

出处: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汉献帝禅位诏《晋恭帝禅位诏《宋顺帝禅位诏骆宾王《讨武檄文《资治通鉴·汉纪《奉天靖难记《辛亥革命军奉天讨满檄文《康德帝即位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