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阵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张柴氏不太敢看他,嗫嚅道:“这个……我当时确未听清,但……但那媒人确实承诺,阿秦入府,吃香喝辣,侍候的是王侯公卿,日后飞黄腾达……记不太清,但这种人家,肯定是娶去做小,夫郎怎可能是小儿郎,肯定是年纪大些的嘛!”
她这么一说,白水营的伙伴不高兴了。有人悄悄说:“听她这口气,把甥女送去做婢妾,她还挺自豪?”
颜美叫道:“我家主公既非王侯,也非公卿,更不会随便到城外去聘小妾!”
张柴氏忙点头哈腰:“那就是我记错了,记错了……”
那见风使舵的口气,恰似当日被王放信口开河,骗买了织机时的模样。王放忍不住扑哧一笑。
张柴氏这才见到病榻上的小公子,微微眯眼,似乎觉得眼熟。
“咦,这个是……这个是……”
张览突然叫起来:“是那天那个算命先生嘛!”
满堂哄笑。这称呼倒挺贴切,十九郎若打扮打扮,上街算命,说不定真能赚个盆满钵满。
小孩子乱讲话没人在意。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张柴氏身上。
其实也早就有人看出来了,“主公”东海先生这一路上风风雨雨的过来,跟秦夫人见了几面,互相客气得如同陌生人,哪像久别重逢的老夫老妻样儿。
心中各样猜测,只是没说。
只是今日忽然目睹“丑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对这个火烧眉毛的危机表个态。
于是众人相对无言,听张柴氏前言不搭后语地叙述了一段往事,似乎弄明白了。
张良大大咧咧叫出来:“这位本家大嫂,你的意思是说,老王先生当时是想给十九郎聘新妇,可是你满心想着什么富贵,慌里慌张听错了,只听了个''王氏'',然后自以为然,觉得是聘给老王先生做妾。”
张柴氏略微不好意思,道:“我上了年纪,确实记性不佳,不过……不过那媒人也没说清楚嘛……”
众人简直要摔杯子,“媒人没说清楚,你不会问?”
张柴氏大言不惭:“我才不问。阿秦嫁给年纪大的人不吃亏,若嫁了小的,不还要看舅姑脸色?她脾气又不好,谁来包容?我这是为了她好!我跟阿秦说时,便说的是嫁老先生,她也没摇头啊。”
众人气得发笑,暗地里评价:“愚昧!”“自私!”“自以为是!”“目光短浅!”
东海先生坐在上首,一言未发,笑眯眯地任凭众人猜测,还原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真相”。
赵黑急得满头大汗,轻声提醒:“阿婶,当年可不是这样……不是姓王……”
张柴氏双眼瞪得溜圆,看鬼似的看他,直接“呸!”
把他啐安静了。
斩钉截铁摇头道:“当然是姓王!我怎么会记错呢!”
赵黑大怒,待要再说什么,张柴氏忽然换了脸色,把赵黑拽过来,低声哀求:“阿黑,你不管知道多少,可千万别戳穿。那个阔气老先生承诺了一大笔钱呢!回头我分你一成……不,一成五!”
……
张柴氏近年来生活艰辛,搬离冀州之后,一直在青、并、兖几州辗转搬家讨生活,连自己母子俩吃饭都成问题,更没钱给小懒蛋读书上学,白瞎了当初那个“算命先生”对于“此儿日后必将大有作为”的预言。
而后,忽然有官兵找上她家,一没催税,二没捉人,而是把她带到兖州,一个渊渟岳峙的老先生面前。听得旁人管那老先生叫“主公”“丞相”。
张柴氏当即腿软了,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东海先生问了几句,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把阿秦从出生到长大,从她小时候尿过几次裤子,到跟邻居打过几次架,后来怎么大逆不道跟人“私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抖落了个底儿掉。
东海先生笑了半天,问她愿不愿意配合演个戏,许诺她黄金百两。
张柴氏不敢相信,看看东海先生的衣着打扮,再三确认:“是一百两?六斤有余?”
对面的优雅老先生点点头。
张柴氏对于“演戏”的内容问也没问,也不管自己在这戏里要唱的是什么角色,第一反应,立刻道:“先立字据。”
旁边数十侍从都掩口偷笑。
张柴氏不为所动,坚持看到东海先生的大印盖在帛上,至于上头密密麻麻的字,写的什么,倒无所谓。
反正有印,那印又是他随身带的,往后他便不敢抵赖食言。
东海先生点头,“没错。只要阿嫂随我去一趟东郡,在众人面前,说……嗯,说……”
他心算片刻,道:“说六句假话,便足够了。但务必要说得以假乱真。”
张柴氏扑通坐地上了,掰掰手指,“一句话一斤黄金?”
东海先生觉得这个算法也算清奇,笑着点头。
张柴氏激动得泪眼婆娑,暗道老天开眼。
自己虽然青年丧夫,守寡艰辛,守着儿子吃糠咽菜,如今却也时来运转,撞上财运了!
猛然想起,当年在邯郸家里,遇上的那个年轻神秘的“算命先生”,他可不是信誓旦旦地语言,只要自己如何如何,财运就会不请自来么?
真准啊!
黄金百两,就算自己撇了洗衣的活计,从此在家里享清福,每天给懒蛋买一斤肉、三个蛋,一个月打二两蜂蜜,三斤灯油,一年做十件新衣裳,再换个大宅子,买三五婢仆这大约也只用个零头吧!
剩下的,给懒蛋攒着,做他日后娶妻的聘金。懒蛋小门小户穷人庶民,自然不敢奢望高攀世家女郎。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衰败贵族家里,为着巨额聘礼,肯将女儿下嫁白身庶民的,也不是没有哇!
就这么办。回头给懒蛋找个年龄相仿的世家女郎,最好是家世显赫如韩夫人一族。将来过门之后,多半还能巧手纺织,补贴家用,像过去阿秦一样呢。
这才想到阿秦。张柴氏忿忿地想,谁让这不孝顺的孩子不听大人话,非要弃家私奔,那也别怪她一碗水端不平,以后她跟懒蛋享福,没她的份,哼!
就算阿秦日后哭天喊地的找回家,也不理她!钱都留给懒蛋花!
就这么办!
短短片刻工夫,张柴氏已经神驰千里,连懒蛋将来的重孙子小名都想好了。
猛然听得旁边侍从一声不耐烦的追问:“所以阿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张柴氏猛然回到现实,立刻问:“能多说几句假话吗比如十句,凑个整儿?”
……
一百两黄金到手,张柴氏哪里还管别的,心甘情愿撒这个弥天大谎,把“儿妇变主母”的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她生怕编的故事不被人相信,自己夜夜起来排练,还把懒蛋拉起来,让他做听众,指出何处有瑕疵,何处有漏洞,何处添油加醋太过,让人笑话。
至于当初那下聘的人家,到底是姓王还是姓方……
对她来说,金钱是最好的失忆灵药。本来就是健忘的性子,排演几次之后,自己都相信自己说的,反倒把当初真正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见赵黑要揭她老底儿,张柴氏急赤白脸地赶紧打断:“你个莽汉莫要乱说!莫非你当时在场不成?我老实本分一个寡妇,难道会说假话?”
赵黑:“……”
他近来颇受磨砺,也知道言多必失,总算是觉出来今日水深,不说话了。
王放淡泊名利,对于人竟而能财迷到如此地步,他无法理解,只能表示尊重。
同时暗地偷笑。阿父果然眼光毒辣,惯会识人软肋。自己还有许多可学。
再看阿秦,平日里多么嫉恶如仇,惯斥一切不平之事。此时却也乖乖地一言不发,大约也早就跟阿父通气,串通好了“演戏”。
……
张柴氏口若悬河地“招供”完毕,擦擦汗,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不管身边闲言碎语,搂着儿子,专心盘算晚上给他做猪肉脯还是鱼肉羹。
嗡嗡人声此起彼伏。
张览眨巴大眼睛,欲言又止。在他小小的记忆中,也觉得阿母说的似是而非,并非完全准确。但张柴氏一瞪他,他噤若寒蝉,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东海先生略显尴尬,咳了一声,总结道:“大家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吾殊无娶亲经验,实在不知,少说一句话,竟能让人误解成这样……”
鼎沸的人声安静下来,众人一副吃了苦黄连的表情,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只有张良白起兴高采烈,还在小声议论。
他俩这几日甚忙。张良参加东郡围城,培养了一批忠实的小弟手下,战功卓越,连连晋升;白起远赴王庭,为争取匈奴的同盟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中最显赫的一件大功,便是在东海先生后脑勺敲了一下。
两人重逢,天天向对方吹嘘自己经历特殊,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终于有点嫌腻。
此时骤然有新鲜热闹可看,两人神清气爽,热忱非凡。
“……所以事情很明了。老王原本打算给小王下聘娶妇,谁知因着言语上沟通不畅,误让秦家以为是把女郎许配了老王,以为就此能跟着王侯公卿吃香喝辣,因此一口答应。”
“没错!丝绸夫人被人误导,虽未过门,但误把老王当做夫君了。”
“所以才会在我们面前,管那个小王叫儿子我就说,她那么年轻美貌,怎么会愿意随便认人当儿子……”
“恕我直言,夫人确实和小王更加般配些,虽然小王的后宫美人有点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都居心叵测地用汉话交流,不太像是语言练习,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若在平时,早有人开玩笑地把他俩骂消停了。
但今日,没人说话,大家都愣呆呆地咀嚼着方才那些匪夷所思的讯息。
离奇归离奇,却也挑不出太大毛病。许多陈年细节又已经被忘了个干净,一没证人二没证物,如何核对?
如此一来,阿秦成了名正言顺的王家新妇,并非无干闲人。她过去在白水营的贵为“主母”,领导大军,也不能说是欺瞒诈骗。
虽然依旧有些丢人现眼吧……
但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自圆其说的解决办法。
王放既惭愧,又感激。阿父为了给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亲身出演,把自己的睿智名声也给搭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烂摊子因何而起,还不是他老人家不辞而别。怪不到他十九郎头上。
他忽然背后一颤,感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阿秦是撇清了,可他“觊觎继母”哪怕只是臆想中的继母这臭名声板上钉钉。
王放心思转的飞快,咬咬嘴唇,忽然无限委屈,拽过不知谁的衣袖,擦擦眼角。
“都看我做什么?阿父失踪之前曾跟我说,已给我看好了一家姓秦的新妇,刚刚下聘,等我长大些,即便迎娶……”
他撒谎不打草稿,再揉揉眼睛,控诉道:“可后来我见到了秦家阿姊,她却口口声声说什么,是聘给我阿父的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弄错了,阿父怎么可能聘一个不……”
他突然卡壳。看到旁边罗敷依旧垂首,睫毛却剧烈抖动一下。
王放悬崖勒马,把“不识字的女郎”几个字给咽了回去。
阿秦确实曾不识字,但这个漏洞,不是早就被他俩辛苦遮掩过去了?
吹牛不打草稿,果然容易掉坑。
他定定神,不动神色地带转话题:“总之,这事情本很好解决:去找阿父当面问清楚就行了。可惜当时阿父已经失踪数年,当年找的媒人也不知是哪家的,根本无从询问,更没人张罗给我沉冤洗雪。我只好跟阿秦约定,她爱当主母便当,等以后找到阿父,自然真相大白……”
罗敷红着脸,委委屈屈地一点头,表示认可他这个即兴编出来的故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约莫都有两个小人打架,谁也说服不来谁。
淳于通忽然道:“可是……可是夫人你不是、明明……那个,提过跟主公……”
明明提过曾跟主公一块儿生活,并且摆出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这才让大伙深信不疑的啊!
这话别人问出来还好,淳于通问出来,王放理直气壮地答:“当然是我们告诉她的了!淳于阿叔,你不记得,当初你以为阿父在外遇难,上门来论理,都掏刀子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只好求阿秦编几个跟阿父吃饭喝茶的细节,让你安心罢了!你问''我们''都是谁?我算一个,反正白水营里,也早有人看出阿秦并非主公夫人,瞒着你罢了,怕挨你刀子……”
淳于通惕然心惊,脱口问:“什么叫''你们''?难道还有别人……”
“没错。还有我。”
平地一声起惊雷,不少人这才发现,谯平安安静静倚在角落,方才始终一言未发。
他也没跟着大惊小怪,也没跟着咋咋呼呼,直到现在,才发了第一句言。
东郡城破,白水营部队扬长进城,他原本没打算腆着脸回去认亲。
但战后收拾残局、安抚百姓、以及清理府库,恢复市肆这些都需要熟悉东郡政务的人来辅佐进行。
降卒降官毕竟不可靠,自身水平也参差不齐。谯平还是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大伙对他,感情颇为复杂,却也不太恨。
谯平为卞巨之臣,虽然曾备受重用,但卞巨也懂得合理利用手下谋臣的长处。
像谯平这种读书海量,却不曾勾心斗角的单纯智囊,给卞公的建言献策,也大多仅限于税收、蚕桑、民生、法令之类,鲜少阴谋害人。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但很多时候,那“良禽”也并非完全自愿自主,甚至很可能是被赶上架的鸭子。
想想他也可怜,最后居然落得差点让卞巨谋害的下场。再想想自己,跟着十九郎,苦是苦点,起码不用担心让人背后捅刀子。
大伙心意顿平,拉他一起去饮酒。
……
但谯平此后事事低调,鲜少发表自身职责以外的言论。
此时忽然开口,连王放都吓一跳。
“没错。我曾怀疑夫人并未与主公共同生活过,也曾盘问出些许漏洞。但后来方琼前来发难,我随后离开邯郸,此事不了了之。”
都知道他是为何“随后离开邯郸”的。王放低头,深表歉意。
东海先生咳嗽一声,终结了这场无聊的争执。
“你们谁都没错,错在我不该不辞而别,让大伙心焦。”
一顶大锅被甩来甩去,最后又重新扣在老王头上。他泰然自若,似乎并没觉得那锅有多沉。
白起忽然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岔气。
“所以……所以丝绸夫人自以为是老王的夫人,因此主动行使主母的职责,忙忙碌碌这么久,人都累瘦一圈?简直太伟大,太可怜了,哈哈……”
张良幸灾乐祸地分析:“俄狄浦斯却不明真相,只把她当自己的未婚妻,他年轻冲动,自然不免……情感外露。”
白起忽然一拍大腿,煞有介事的说:“我想起来了!当初在白马寺头一次见面,离开时,他想拉丝绸夫人的手,但却让夫人避开了。”
对于这个新近补充的细节,白水营的各位资深旧友,如同被连灌陈醋,捂着胸口皱着眉,尽管一肚子话,却都觉得自己不该出声。
王放咬牙,不知是该拱手感谢,还是该扬手打人。
心中天人交战,脑海里发了十万大汉雄兵,兵发罗马,屠城灭国。
然后深吸口气,十分爽快地认下了桩罪,“没错,阿秦虽然对自己身份有疑,但一直坚持大局为重,等寻到阿父,得他首肯,再跟我谈婚论嫁。是我心急,耐不住性子,老去招她。”
说话说得垂头丧气,一副悔不当初的回头浪子形象。再咳嗽两声,表明自己病势沉重,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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