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怎么动脑只动过手的佐仓同学吃完了高档的甜品套餐,补充了糖分,精力充沛,并且为未来肥肉滋生埋下祸根。
而为了满足她求知欲,开动着人生回廊追忆千年美术史当捧哏,脑细胞火力燃烧的尹泽只配在服务员鄙夷的目光中喝了三大杯白水。
这消耗顶的上他连看七八集的《大宋提刑官了,真是血亏。
坐着手扶电梯前往顶楼的途中,他暗暗下定决心,想着今后还是不能再惯这个家伙了。铲除一位娇蛮大小姐,也算是一件利己利社会的善举。
“上面人好少啊。”佐仓澪音大大咧咧的手肘靠在男孩身上,俯视张望下方。
馆内底层校展和包含餐厅的中段部分,人流如水来往不断,充斥着同道中人的精神碰撞感,但上面这层却只有寥寥几人在走动,而且要么是着装考究,气质突出的中年人,要么就是书卷气浓郁,有陪护人左右相伴的和蔼老者。
受众截然不同。
“话说,来这大半天了,你还没说楼顶到底是谁的个人展。”尹泽嫌弃的推开那支把他当成电车扶杆的小手,顺便询问。
“我也不记得了。”少女挠头。
“哇,你这样不行啊,这就像去网吧,都坐下了才开始考虑打什么游戏,才开始call好友开黑。”
“无所谓,反正今天主要目的,也不是真来看艺术的嘛。”少女耸肩。
简直离经叛道!
尹泽恨铁不成钢的在内心批判着,在这纯艺继承者们的神圣汇聚之所,竟然如此吊儿郎当。
唉,也罢,我一开始就不该对这种庸俗的小姑娘抱有过高的幻想和期待,先前她能说出冷暖对比已经是穷尽毕生所学了。
收窄的环形顶层相比较起下方大会厅的那种欢乐轻松的评鉴气氛,这层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寂静无波。
壁墙的玻璃拉上了遮光帷布,过道灯光刻意调整的偏暗,每张悬挂墙壁的画作上方设有小灯,于是放眼望去,能看见幽暗的长廊上,那一盏盏熠熠的辉煌。
宛若黑海中闪烁的灯塔群,劈开一条名为觐见的航路。
地面铺有柔软的毛毯,数量稀少的客人们踩上去细润无声,他们彼此的身影在模糊在黯淡中缓缓交错穿行,时不时驻足在画作前,无言凝视,犹如环绕圣焰的蛾虫,不舍得退,想进一步也得付出莫大决意和勇毅。
尹泽忽的打了个冷颤,因为似乎有无形的凛冽寒风从脸庞擦过,冰片如刀锋纤细,漠然划过,割开一道小口子,微微刺疼。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然而安然无恙,什么都没有。
尽管有些奇幻,可他有种踏入什么“领域”般的感受,男人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连笨拙又活泼的佐仓同学都安静本分起来。
……原因大概是她瞅见了那些五大三粗,胸肌快从制服蹦出来的魁梧警卫人员。
人均1米8的壮汉们都带着好莱坞枪战动作片里主角般的英武豪迈气概。戴着无线耳机,眼神皆如猎鹰凌厉,人手提着制式短棍,散发着能锤翻一切居心裹测不良徒的强者气息。
讲道理,要不是他们衣服都贴着美术馆logo的牌子,头顶还戴着美术馆周边的粉红兔头帽。否则压根就像随时要出发,来趟速度与激情。
“二位好,请问有门票吗?”
一个猛男走来礼貌的询问。兔头帽那调整松紧度的两根辫子从他额边垂下,耷拉在健硕无比的胸大肌上,少了几分威猛,多了几分柔情。
佐仓澪音递过去两张精美的票。
猛男绅士的,当然也是为了方便,单膝跪地接过。低头仔细查看票上的信息。
“好的,请随意观看,今日是可以拍照可以摄影的,但请勿触碰展品。”猛男露出爽朗笑容,侧身让开了伟岸身躯。
两人顺利的过去,加入了环状的廊道,没于影子里,化为了小帆船,结伴寻向那醒目的灯塔。
“这画……是什么意思?”
佐仓同学抬头,看着眼前的东西有些费解。
她虽然单纯却也不傻,刚刚的屈辱经历已让她明白这里有个卑鄙之人在扮猪。但好在自己宽宏大量,不会斤斤计较。
只是用肩膀顶了顶男生,示意工具人赶紧运作起来快科普。
“编织油画。一种模仿编织表现力的风格,特点是主体副品的构成几乎都做成编织的肌理感。粗略一看,就像是用一根根棉线穿插填充出来的,说那是在画画,更像是在效仿妇人织围巾毛衣。”
尹泽缓声说。
“他这就是将每一根棉线都亲手画出来的同时再模拟‘织’,最后在纸面上用笔,事无巨细的‘打’出一幅完整的作品。”
“厉害吗?”
“……世所罕见。”尹泽吐出一口长气,他开始渐渐明白那种紧张感和冷意从何而来了。
仅仅只是这开头的第一幅展品,就彻底宣布了这位创作者不是和凡人同居的寻常生物。画里封着冬风,风里藏着如针似箭的冰渣。没有思想、没有主题、没有别具一格。只有纯粹极致,如连脉山麓厚重窒息的“技术”。任凭别人有着什么样千锤百炼的匠气,或是天马行空的灵气,都得乖乖在面前俯首称臣。
男人忍不住转头,看向稍远的那些灯下展品。
此时此刻在佐仓同学眼里,那些是画作,但在他眼里,分明是一柄柄一杆杆锋芒无匹寒光凛凛的长刀宝枪。动人又危险至极。
挨个看去,风格如万花筒多变诡极,从希腊古典到东方留白,从超写实到巴比松印象,从厚敷到图形化,从岩彩到浮世绘。展品数量不多,却堪称包罗万象。
而每副的角落都是同一人的签名。也难怪这一楼没什么讨论的声响了。弥漫在这里的除了敬佩外还有一丝对创作者那非人的才华产生的恐怖感。
尹泽搓着手哈气,想把那股不实质性的冷意驱散掉。他们这坐的明明哪是电梯啊,分明是天梯。因为这样才能从稚嫩学生们的朴素世界,一步跨到了云上真神之住所。
他忍不住加快脚步,埋头徜徉。踱步许久,最终停留在某处。
那是迷幻的天与云,是另一个次元对孤独的诠释。
‘我一定要画一幅在多星夜晚下的丝柏树,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这幅作品。一个多星的夜晚,基督是蓝色的,天使是混杂的柠檬黄色。’——梵高
“《星月夜。”尹泽望着眼前浓墨重彩的画面喃喃说出它那大名鼎鼎的名字。
当然,这幅并非是那位断耳大师的真迹,而是仿品。
可仍旧如此牵动心魂,如同漩涡要把人的视线深深扯入。他凝视半晌,轻轻闭上眼,除了记忆的残留像,隐约还听到了执笔时颜料飞溅的声音,扑面而来的也不再是冷意,而是激动的热气,四面八方都是人山人海的喝彩与目不暇接的闪光灯。人心的热浪永不停歇的冲击着。
“……这得挨了多少打,才能成这样的角儿啊?”尹泽仰望眼前画中的那片梦幻天空,忍不住轻声的说。
他甚至还都不敢说出那后半句的,‘我什么时候能成角儿’。
梦想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小时候不仅将它当成珍宝,还会炫耀的讲给别人听。长大后却小心翼翼的藏了起来,偶尔自己也觉得那不切实际,是个笑话,甚至不经意间丢掉了也不在意。
可它始终不曾被遗失过,只是在旮沓里落满了灰尘,暗无天日的埋在深处。
只等待有一刹那的光,劈断碌碌无为的麻木重见天日。
它就是那般的不朽。
连像世界穿越,灵魂更替,忒修斯之船这样扭曲已知真理的事件发生,也依旧没有摧毁它。
有时候尹泽忍不住会想,当亲戚朋友得知他的离去会是什么样子。
非常要命的是,他清晰的记得,记忆的断层前,他因宿醉,正在厕所闹肚子。
所以他会因旷工失联被同事发现,从茅坑上套好裤子再抬进救护车,然后被医生盖上白布。再成为灵堂的绝对主角,家人纷纷红着眼睛接待来悼念的人,深夜兄弟们则边斗地主边守夜边唏嘘某人实在是可惜了。账本打开,上面清楚记录着哪家人送了多少钱,以便以后还情。直到三天后,送到就近的火场,被几千度的高温净化,最后装入小木盒子里,等寻好合适的墓就下葬。
这一趟下来,个把月都用不到。
尹泽真是有些想笑又想哭。
最终所留下来的,仅仅只有姓名,和不足为道的浅薄短暂人生回想而已。
……
少女在很后面的地方注视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