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之后,原本座无虚席的厢房,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
不知是因为他这个士人领袖离去后,众人觉得继续待在此间无益,还是担心自身迎来病急乱投医的石鉴的请求。
咳,应是两者兼有罢。
陈府街衢外的路口,夏侯惠与一部曲牵着战马,走到偏僻角落处的酒肆屋檐下避雪。
出来之际,他遇上了过来吊唁的侍中卫臻。
卫臻之所以也是今日才来吊唁,是因为他前些时日告假归陈留桑梓祭祖了。
现在回来洛阳的路途上才得悉了消息,故而急匆匆赶过来。
道遇夏侯惠时寒暄了几句,然后还特地让夏侯惠稍候片刻,待他吊唁罢出来,似是有事商议。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关乎夏侯惠先前上疏,请庙堂以军功给丁谧授爵之事罢。
就是不知,对此事持有反对意见的卫臻私下寻他,是打算劝他开春后莫要再上疏呢,还是有其他事情?
应是前者罢。
毕竟,自己与他也没有什么交集,尚未有私下论事的情谊。
好一阵等候。
卫臻的身影映入眼帘,但他的身侧还有夏侯玄。
泰初过来作甚?
难不成,石鉴是他指使的?
以他的为人品性,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吧?
夏侯惠眼中闪过一缕诧异。
要知道,夏侯玄的府邸在陈府街衢另一侧的路口。
“族叔。”
二人至跟前,夏侯玄便先声打招呼。
“嗯。”
夏侯惠颔首而应,刚想发问,却被卫臻抢了先,“天甚寒,老夫一路奔波,累乏了,且先进去吃些温酒暖暖身再叙话罢。”
且言罢了,便率先步入酒肆上了阁楼,让他们两个小辈不得不跟上。
上阁,依次就坐。
待酒家将些干果与炙肉、温好的酒水奉上离去后,卫臻摆了摆手,“我吃些酒,你们叔侄有事先谈,无需理会我。”
看来,他已然知晓陈府之内的事情了。
“族叔,请。”
看到卫臻开始自斟自饮,夏侯玄便率先举盏而邀,缓声说道,“石林伯所为,非我指使。只是族叔离去后,他请我来寻族叔说情,在场之众亦帮腔,我回绝不了,故而才过来叨扰,并无其他心思。”
好嘛~
直截了当,意思清晰。
我是回绝不了才走一遭的,可不是真的来说项啊~
族叔你听过了,就过了,莫要误会啊~
也不由令夏侯惠莞尔,举盏回敬,“泰初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随后,二人便说了些闲话,大多围绕着夏侯儒展开——除了夏侯儒之外,以他们如今的生疏,也寻不出其他话题了。
不温不火的叙话片刻,推杯换盏几回,夏侯玄便起身拱手,打算告辞离去了。
但却是不想,他作辞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来,兀自吃酒的卫臻却是侧目过来,抬手往下压,“泰初,再坐片刻。”
呃!
难不成,你要为石鉴说情?
对此,夏侯玄有些不敢置信。
虽然他倏然想起,卫臻的正职是尚书右仆射,侍中与光禄大夫都是加官
而夏侯惠则是满目错愕。
他虽然与卫臻没有什么交集,但很清楚其人素来厌恶朋党,更没有什么私心,绝不会做出指使石鉴这种事情来。
所以,他意欲何为?
“稚权,不若听老夫一句劝如何?”
果不其然,卫臻留下夏侯玄后,便又笑吟吟的对夏侯惠说道,“稚权尔今,陛下甚重之,他日必乃社稷砥柱也。为自身计,何必因一小丑而自损名声?今泰初既来受托来说项,稚权不若顺水推舟,对石鉴稍加惩戒,将此事揭过,如此,亦是不负陛下之厚望也。”
竟拿天子说事
这是单纯的好心劝说,还是别有深意?
一时之间,夏侯惠沉默以对。
是的,他是在思考卫臻横插一脚的意图,而并非是要不要听劝。
事实上,不管卫臻是否劝说,他都不打算现在就杀了石鉴。
方才特地嘱咐丁谧与韩龙分别取金、办理通关凭证什么的,其实是暗示他们二人先将那四位部曲带回府邸安抚。
不然的话,以他的手段,想帮助杀了人的部曲逃去幽州或辽东,还需要官府的通行凭证才行?且他仲兄夏侯霸、毌丘俭、肥如左家或者松烟墨的营生,那个不能安置几个人?
取什么金啊~
无论如何,石鉴都是庙堂中枢尚书台的僚佐,干系着朝廷的颜面。
若是他以泄愤的方式杀了,难免会引来天子曹叡的瞩目与失望——这种杀人手段实在是太糙了!
他知道对于天子曹叡来说,区区一个尚书郎而已,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可惜的,魏国从来都不缺想要当官的英俊士子,但他不能以最笨的手段杀啊!
栽赃嫁祸、授意他人弹劾攻讦、购募游侠儿寻隙挑衅做成仇杀、私下请托人将石鉴外放去淮南或者幽州与辽东任职可以保留庙堂颜面的方式、光明正大的手段那么多,何必要溅自己一身血呢?
如此毫无心计、不计后果的做法,曹叡怎么敢将庙堂变革的大事托付!
夏侯惠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石鉴而毁了前程。
事有轻重缓急嘛。
只要将自己的权势巩固住了,他要弄死石鉴,什么时候都能弄!有的是想进步的人跳出来自告奋勇帮他弄!
所以,他方才的举措,其实是装腔作势居多。
目的是为了将石鉴背后的人给逼出来。
指使他人做事,肯定也要有护人周全的觉悟,不然日后如何令人死力?
他现今姿态摆出来了,石鉴背后的人应该也会想办法施救、进而露出马脚来罢。
当然了,若是石鉴背后的人稳如老狗、始终不出来的话,那他也唯有假戏真做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不能干打雷不下雨,令天子曹叡觉得他色厉胆薄、毫无杀气啊~
鲁莽了点、事干得糙了点,只要他认错诚恳、摆出不痛改前非誓不罢休的姿态来,至少还能让天子曹叡觉得将他打磨打磨过后,以后还是有机会把事情做细做漂亮的。但若是让曹叡觉得手里的“刀”都没有杀气了、威慑不了人了,那还不吝擢拔他作甚!
酒肆阁楼内,好一阵死寂。
心中斟酌着得失的夏侯惠,依旧在沉默着。
而卫臻也没有催促,又开始了自斟自饮,静候答案。
至于重新入座的夏侯玄,已经耷拉下眼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态了。
想想也对。
他就是过来做个姿态的,不管夏侯惠如何决定,对他而言皆无所谓。
唉,罢了。
片刻之后,夏侯惠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吃不准卫臻的意图,但还是决定听一次劝,哪怕他知晓自己听劝,意味着放弃了将石鉴背后的人给逼出来。
“卫公金玉良言,在下不敢不听。”
先对卫臻拱手致意后,夏侯惠才将视线落在对席的夏侯玄身上,缓声说道,“有劳泰初代为传话给那石鉴,就说有卫公之劝,令我恚意渐缓,若他能依我之言,向受辱部曲致歉,我可将此事揭过。”
“敢不效力?”
当即,夏侯玄拱手朗声而应,“族叔欲石林伯如何告罪,尽可直言,我必然一字不漏传话与石林伯。”
夏侯惠的要求很简单。
石鉴是怎么侮辱他的部曲,就要怎么还回去——
翌日卯时,他会让那四位部曲在夏侯府邸外,等候着石鉴过来挨个行礼致歉;但前提是,夏侯玄需要将今日在陈府厢房内的众人,也一并请过去“见证”!
“这”
方才话说得很满的夏侯玄,有些傻眼,迟迟不作言语。
让石鉴行礼致歉,这种要求不算过分;将今日在陈府厢房内的人都请过去,以他的名气想做到,也不难;但两者加在一起,那就很难很过分了。
夏侯惠这是打算将石鉴“公开处刑”啊!
石鉴若是做了,名声也就有了污点,且这种事情必然会成为京师洛阳人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
甚至,还有可能演变为典故,历久不衰呢!
“族叔,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迟疑了片刻后,夏侯玄才轻声说道,“石林伯终究是朝廷僚佐,族叔如此要求,是”
他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惠给打断了,“辱人者,人辱之。我意已决,泰初毋庸多言。再者,是否要给我部曲行礼致歉,在于石鉴自身抉择,泰初何必代他说理。”
也是哦!
我不过恰逢其会而已,何必置身其中呢?
且此事是石林伯有过在先,过后又想着求饶,被人予取予求不是很正常?
刹那间,夏侯玄心中那股同为士人的戚戚焉消逝不见,也当即起身拱手,“是我执迷了。族叔,我这便去传话与石林伯。”
随后冲着上首的卫臻行礼罢,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