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带着招揽之意而来的夏侯惠,虞松并没有多少反感。
他只是觉得这种被动接受的方式、或多或少都带着威逼就范的意味,让他感受不到尊重、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除开这一点外,平心而论,夏侯惠属实算得上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恩主了。
一者,是虞松自家知自家事。
他外祖毕竟是边让。
曾经在魏武曹操刚刚占据兖州之时,就聚众座论抨击阉党乱政,将前朝汉大长秋曹腾也一并给骂了的名士。
后果是曹操暴怒,将边让满门以及坐谈之人都尽数诛杀了。
还因此诱发了陈宫、张邈等许多官僚群起背叛阴迎吕布入兖州,将兖州几乎打成了废墟。
但有一说一,曹操对此事的处理只是暴虐了些,但还谈不上过错。
在讲究忠义孝悌的世风里,被辱骂人祖父,曹操若不反应激烈,哪怕没有陈宫等人迎吕布入兖州,他麾下之人都会觉得他不值得辅佐、弃他而去——连父祖被辱都无所为的人,怎能让麾下人相信,彼是为杀伐果断的乱世雄主呢?
虞松也从来没有过,想为外祖复仇的念头。
试问,他即使是有这样的念头,又能怎么复仇呢?
难不成揭竿而起、振臂一呼,将自己的父族与妻族带去九幽之下与母族团聚,凑齐“夷三族”的成就?
曹魏代汉而立已然有些年了,历经群雄涿鹿后的北方与中原之地,人皆思安恶乱。
甘不甘心、释不释怀,若不想被夷族,有些仇恨就注定了只能忘却。
而且,他还要对曹魏做出恭顺状。
出仕报效社稷,将自己置身在庙堂的眼皮底下,才能避免桑梓所在的郡县有谄谀之徒,以他的身份为由,构罪如“以外祖故事心怀怨怼、常有托言讽魏事”等,让虞家也迎诛。
居于此,对虞松来说,若能托身于谯沛元勋子弟的夏侯惠麾下,自然是避免被地方官府猜忌、有心人构陷罪名的上上选了。
夏侯与曹氏世为婚姻,亲旧肺腑、宛如一体嘛。
其次的原由,是当今洛阳僚佐皆知道,给夏侯惠当属官会很活得很滋润。
看看他如何对待附属之人就知道了。
被天子令禁锢仕途的丁谧,他能为之争取到了封侯;与仆人无异的部曲受辱,他拼着名声受损、诸公指摘的风险,也要为之出头。
如此护短的恩主,不就是身份低微的僚佐所期盼的吗?
而在虞松看来,夏侯惠之所以如此护短,还有“同病相怜”这层缘由在。那便是因为自己淋过雨,故而不忘帮别人撑伞。
其父夏侯渊“白地将军”的耻辱定论至今犹无改嘛~
在下属遭到不公待遇时,夏侯惠怎能不感同身受、决然为之争取呢?
是故,虞松也觉得,若给夏侯惠当属官了,自己日后的仕途,定不会因为敏感的身份而晋身无门了。
最后一个理由,是夏侯惠不管现在还是日后,庙堂权势皆是一片坦途啊!
当前就不必多说了。
促成天子曹叡两次告太庙的功臣,定然不乏恩宠与擢拔。
而日后.
在魏国,谯沛子弟的升迁是自有制度的。
参看已故曹休、曹真与夏侯尚的仕途升迁故事,就能大致给夏侯惠日后权势做出定论了。
曹休、曹真与夏侯尚皆出任过中领军或中护军,且是没有立下多少功绩、几无有独立督兵便直接身份而居位,然后便外放出镇地方、都督前线。
反观夏侯惠,却是先在外戎马,随后才归来洛阳中军任职的。
以其在淮南御贼吴、塞外破鲜卑以及讨灭辽东公孙的功绩,归来洛阳被授予中护军、兼领中书侍郎之职,且还是天子曹叡将中护军夏侯献转任河南尹的前提下!
在洛阳中军体系内无有掣肘且掌典举之权,还可参中书省机密之事.
这不就是意味着,他已然从诸多谯沛子弟中脱颖而出,被天子曹叡视作了当代捍卫曹魏社稷之选来培养了嘛!
这是妥妥的日后权臣啊~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以夏侯惠护短的作风,虞松现今托身麾下,日后难道还会少了施展才学的舞台吗?
是故,觉得被强人所难的虞松,尽管心中有些不痛快,但意已许之,打算待夏侯惠正式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便却之不恭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待夏侯惠与傅嘏好一阵谈论罢了,然后就很利索起身作辞,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有上演“求贤若渴”的戏码。
连夸赞一声“叔茂才智非常”的客套话都没有留下。
如此不走常规的操作,令起身送别到门口的虞松,目视夏侯惠的背影消失在街衢转角后,犹不解其意。
还陷入了深深的自疑中。
莫非,正如他所言,此番过来拜访只是一时兴起与傅嘏携行,并非是为了招揽自己而来?
但若是如此,方才他与傅嘏所言的机密事,又作何解释呢?
总不能说,一个督兵讨灭辽东公孙的将军,竟是个口无遮拦之徒吧?
亦或者,是方才他问及我见解时,我所答敷衍意味太过明显,令他觉得自己才学不堪或者是不愿意效力,故而才不愿徒废唇舌?
应是如此了罢。
一时间,尽管虞松表面犹气定神闲,但心里却变得患得患失了起来。
暗自责怪自己方才敷衍太过,以致让夏侯惠有了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错觉。
不过,很快的,他就反应了过来。
夏侯惠是很干脆的走了,但傅嘏却是留下来了。
且还兀自端坐,温酒自饮,神态如故。
很明显的,彼必然有话单独与他说的。
只是,你们二人方才连庙堂积弊这种事都毫不避讳的讨论了,夏侯惠还有什么话语是需要避席,转借傅嘏的口来说呢?
虞松没有径直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