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眼下兄弟俩的这次私下交谈,信行一开口就显露出大义凛然、忧国忧民的风范,然而信长对此却并不怎么感冒。
“那你觉得怎么做才好呢?”他坏笑着问,“信行,你该不会以为学识都只存在于书本里、武艺都只存在于练习场中吧?”
他看向信行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朵温室里生长的花朵般,其间掺杂着五分不置可否、三分无奈,最后又混合了两分的怜悯。
这样的眼神无疑激怒了信行。
原本自以为还念着兄弟情分向信长提出劝谏的他,此刻眼里溢起的尽是失望、不解与愤怒。
“那哥哥认为呢?”他加重了语气质问,“成天在外面疯玩胡闹,这样怎么能在将来治理好尾张?光是传出去都会让邻国瞧不起我们吧!”
“难道光呆在府邸里,就能得到美浓、骏河这样的邻国尊重了么?”信长仍然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难不成这样就能和那些邻国交好不成?”
“哥哥!”信行恨铁不成钢地喊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执迷不悟吗?”
“成天替别人瞎操心的话,额头和眼角这里的皱纹可是会增加不少喔。”
信长对所遭受的这番质问毫不介意,对信行的态度更仿佛在对待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一样。
“何况要治理尾张有很多玄机,每一样都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要知道,光靠理想和热诚是治理不好一个国家的。”
“那哥哥的对策是什么?”信行愤然向前踏出两步,一把揪住信长的上衣,“整天穿着袒露出半边肩膀的衣服到处疯跑,你将来也打算这样治理尾张吗?”
信长眼神一凛,掌心牢牢抓住信行揪着他上衣的手,一点一点地往外掰。
然而信行却存了对抗之意。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暗自使了内力,将力道全都集中到那按在信长胸口的双手上。
信长感觉到有股力量如怒涛骇浪般,从信行的手背朝他的掌心席卷而来,正来势汹汹地试图往他的脉络深处渗去。
信长自知此时已躲闪不及。
他索性伫立在原地,催动全身内力沿着手臂澎湃而下,一路势如破竹地直奔信行内力撞去。
两股内力相互撞击、都在试图吞噬对方,驱动它们的两个人神态却是大不相同。
信行显然是倾注了全力,一心想通过教训信长而唤起他的“责任感”。
相对而言,信长在此次的角力里,更多掺杂着类似与弟弟随兴玩闹的意味与性质。
在信行的印象里,信长一直都维持着这种蛮不在乎的模样,他几乎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慌乱或烦恼过。
但他越是这样,信行就越是被刺激得想在这场内力的对抗里取胜。
这股意愿如此强烈,驱动着信行不断加力、再加力,将全身的内力都集中到这场抗衡之中。
“你就这么想赢吗?”信长歪着嘴角笑道,“但我这人刚好有个习惯,那就是如果有人想强迫我做些什么,我就越是不会让他如愿。”
“又来了。”信行恨声道,“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种歪着嘴的坏笑!”
“从小开始就是这样,你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明明到处闯祸,却总能够得到父亲的谅解和袒护!”
“别人要拼尽全力做到尽可能满分,才能得到父亲的一句称赞;你却就算捅出什么大篓子,父亲也会把这种狗屁行为当成个性看待!”
“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正常地笑吗?你就不会像其它国家的少主一样,给臣民们做个正常的榜样吗?”
信行越说越恼怒,在这一心想要扼制信长的内力里,竟然不知不觉地平添了几分杀气。
信行的内力在渗入这几分杀气后,也为此变得犹如烧红的木炭般滚烫烙人。
这股内力正愤慨地试图冲破信长的钳制,一心想潜入他的身体横冲直撞、将筋脉全部扰乱。
信长敏锐地感受到这些在瞬间提升了十多倍杀伤性的内力,已然处在失序的暴走状态当中。
信行不仅试图将信长一举击溃,更全然没把兄长的承受能力列入到考虑范畴里头。
现在的他与其说是信长的弟弟,倒更像一个为了所谓的理想、正义、规矩而陷入疯魔的少年。
变化虽然只发生在刹那,却已经足够慑人。
更何况信行从小便得到尾张国首屈一指的战将柴田权六的武艺真传,他的内力眼看着就要在瞬间完全扰乱信长身体的各大机能。
就在信行志在必得地要一击致胜时,却看到信长居然在如此险峻的形势下莞尔一笑。
“有意思,信行。”
与这句话同时涌现的,是信长体内顷刻间爆裂的剑气。
那豪气冲天的剑气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震撼,压倒性地将信行汹涌而来的内力给逼退了回去,甚至还一口气攻入信行体内。
局势在片刻间发生了逆转,转眼间这场角力就定出了胜负!
信行整个人都被震飞,狼狈不堪地重重跌落在地面,他本能地用手抹去嘴角渗出的一抹血迹。
“你刚刚说,我该学会正常地笑、还得给臣民们做个正常的榜样。”
“可是信行,什么样的人生是正常、什么样的人生又是不正常,这到底是谁来决定的呢?”
信长走到信行面前蹲了下来。
他有意无意间又向对方亮出那招牌式的歪嘴坏笑,还毫不计较地伸出手捊了捊信行的头发。
“我记得以前你并不是如此好斗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逞凶斗狠的?”
信行愤懑地瞪着信长,咬着嘴唇一把弹开了信长的手,眼里射出敌视与痛心的神色。
“从意识到你不适合作为尾张的继承人开始。”
“呃,倘若我不适合当尾张的继承人,那么谁才适合呢?”信长依旧不当回事地打趣道,“难道是你吗?”
“……”信行一震,仿若被戳中心事似地,刻意避开了信长的目光。
“果然,我猜对了。”信长笑嬉嬉道,“但与其说是对权利的渴望改变了你,我想……你更应该是偏执地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把这个国家建设得更好吧。”
信行没有否认:“是又如何?不管怎样,都绝不能将尾张交到哥哥手里。”
“是吗?”
信长定睛注视了他好一阵子。
接下来,信长忽然后仰着伸了个懒腰,接着拍拍膝盖,悠然自得地站了起来。
“你应该是从母亲和权六他们那里听了太多激励的话,以至于把自己当成了尾张的救世主。”
“不过,这也很符合你的个性。”
“如果不是这样,你就说服不了自己去和我竞逐继承人这个位置吧?”
“信行你从小就是这样,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才更有动力去做。”
“可是信行,我绝对不会把尾张交给你这种太理想化、又过于偏执的人,这点我现在就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
那并不是获胜后居高临下的口气。
信长纯粹是以闲聊的口吻,向信行述说着内心的想法。
这种似乎一切都没往心里去的风格,反而加倍触怒了信行。
“即使会让这个国家衰败,你也不准备把尾张让给更适合统领它的人吗?”
“这个所谓更适合统领尾张的人,指的就是信行你自己吗?”
“反正不是哥哥!你只是比我早出生一年而已!仅仅由于比我先来到这个世间,便理所当然地拿到了继承人的身份!”
“你好像很不服气,看来母亲和权六他们煽动得很成功嘛。”
信长俯身拾起一片石块,对着池塘顺手一抛,那片石块便连续在水面上弹跳了八个来回。
“听好了,信行:我会证明自己比你更适合统领尾张。”
“所以,就算你想用抢的那也不行,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所以别再妄想下去了,知道吗?”
信长戏谑式地冲信行眨了眨眼睛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他历来在末森城的现身总是来去如风,这次也不例外。
可在他迈出几个步伐后,轻松自如的状态忽地一下变得肃穆,更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是啊,是这样的啊。”
他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自语道。
“要是老爹的病情再恶化下去,恐怕这帮人就迫不及待要行动了。到时候,恐怕这个国家的局势,只会变得越来越动荡吧?”
踏着洒满庭院的金灿灿阳光,信长快步生风地朝着马厩走去,他的坐骑夜风就寄放在那里。
信行五味杂陈地死瞪着他的背影,目光像被牢牢钉在他的后背一样,怎样也无法移开。
但就算感受到背后凝聚着愤慨与憎恨的视线,信长也一次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