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端想起,我初次知晓纫秋名字和家世的那个午后。
当时,我闲闲地听汤饼具细陈说,案几旁春日娇艳滴红的樱桃,小而圆润如同颗颗红珊瑚珠,在白玉盘上玉体横陈,玲珑美好,诱人品尝。我吃下一枚,酸涩难言。
如今看来,姜纫秋同那一日的樱桃,当真是异曲同工!
馎饦半天没有反应,我略觉诧异,定睛看去,只见馎饦面上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怪异神情——既痛心又无奈,仿佛他长期珍藏、视之逾生命的宝物,突然遭人弃置道旁。
“主君不愿看见她,那就不要让她入宫,何必要怨恨至此呢?”
“你以为朕在挟私报复?你错了,馎饦!朕虽然信奉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还没有昏庸到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一个弱女子的身上!”我定定地看向他。
馎饦一点头:“奴才知道主君不是那样的皇帝!可是……”
我扶着石榴树站起身来,抖落肩头花瓣。这里位于慈寿门外,刚才我一路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就坐在了树下。
“太皇太后已下懿旨,册封姜氏为容华。”我无波无澜,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馎饦。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无可更改。大理寺卿忤逆一案在审结之后,姜逢将出任台院侍御史,这虽然不过是六品官阶,但却拥有弹劾百官的重权!其女纫秋入宫,自可让他对刑氏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唯太尉马首是瞻。
然而馎饦表现出超乎我想象的顽固:“依奴才看,姜女无辜,她被家族和刑氏所利用。她入宫之后,主君更应善待她才对……”
我怒极反笑:“你告诉朕,在这宫里,谁不无辜?又有谁,没被利用过?”
馎饦低下头,倔强地摇头。
我于心不忍,徐徐说道:“太皇太后有意让朕知晓,姜逢是属于刑氏的人。如此一来,纫秋势必会失去朕的欢心,她日后若想在深宫里生存下去,那便唯有依靠皇后!朕让她搬到远离紫宸宫的漪兰殿,未承恩已失宠。一个失宠的女人,在皇后眼里没有利用价值。姜纫秋如果足够聪明,她该懂得如何置身事外。”
我轻易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但是今日却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馎饦一扫之前的沮丧,他望着我的眼睛,说道:“主君对姜容华一见倾心,即便是现在,主君心里还是有她的吧?”
许久,我轻笑,摇头。
一见倾心又如何?我又何尝不想如寻常的士族公子一般,对心中伊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但是,所有的情感,于我而言,都是不必要的奢侈。
皇图霸业,容不得儿女情长!
不远处,慈寿宫门外传来动静。我眺目望去,只见众多随从簇拥刑岳走出。
他远远地看见我,不觉站住,而后缓缓抬起手臂,拱手躬身行礼。
我颔首回礼,而后转身走向恭候于道旁的辇车。
时至今日,我和他之间,已是无话可说。
***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延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奉迎皇后入宫,天子大婚。
我头戴衮冕、身着吉服,站在太极殿的东阶上,望见顶饰九龙八鸾的翠华金辇摇摇而入,经太极门,停于辇道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