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肖红亚办公室的外面,欧晓乐越等越恼火。
上一次她为自己合同的事请求面见肖总,就是被要求站在这里等。于是,她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看到了师父尤暨从天而降,经过她面前的落地玻璃窗,速度飞快地坠落。
眼下,这面玻璃窗被挡住了。
公司的行政部门用几面易拉宝和宣传板,把楼道这边的玻璃都挡住了。易拉宝和宣传板上都是演员们的剧照和宣传照。而遮挡在这面玻璃中间的,正是欧晓乐自己的照片。
欧晓乐不耐烦地问前台的姑娘:“肖总还有多久才能召见我?”
前台姑娘低声下气地和欧晓乐说:“乐姐,我也不知道。肖总一大早就带了个客人在里面谈事情,和我说无论谁找他,都要在这里等。”
欧晓乐好奇地问:“什么客人?是警察吗?”
前台小姑娘脸色紧张,说:“啊?不能吧!就是一个帅哥,背着包来出差的,好像是从上海来的。”
欧晓乐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她今天晚上没有演出,时间倒是不那么紧张。但是她着急在医院里的尤暨。
虽然从十层的高楼上跳了下来,可是尤暨捡了一条命。
这要感谢最早发现他的李松。如果不是那通报警电话,警察和消防员不会那么快赶到。也要感谢融兴大厦一层和二层商户挂在户外的广告牌。那些玩意儿虽然造成了尤暨身上的骨伤,可毕竟在他坠落的时候挡了他一下子。最后还要感谢气垫,为下坠的尤暨做了最后一层也是最结实的一层保护。
不过,尤暨要是在楼顶再多犹豫几分钟,给消防员充气的时间再多几分钟,就好了。
气垫没有完全打开,接住他的时候,只撑开了一半。
就是这一半的气垫保住了尤暨的性命。可也因为这充了一半气体的气垫,让尤暨受了伤。
早上欧晓乐赶到医院去看望尤暨,医生说他性命已然无碍,身上的几处骨折也可以在日后恢复。只是……
欧晓乐问医生,只是什么?
医生说:“病人现在醒了,但是不能说话。我们给他做了检查,他有脑震荡,但是并没有严重到说不出话或者失忆。我们以为是他抗拒交流,后来发现是他不能开口说话。”
欧晓乐吃惊地追问医生:“不能开口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拿出一张白纸,递给欧晓乐,说:“你看,这是早上查房的时候,我们和他交流,他写给我们的。”
欧晓乐接过来一看,一张A4纸上写着:“医生抱歉!我说不出话。”那上面的确是尤暨的字,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尤暨喜欢把段子打印出来,用签字笔和记号笔在纸上勾勾改改。他说这样改出来的稿子更直观。
欧晓乐早期上台演出的稿子,每一篇都是尤暨用这样的方式改出来的。
一个吃开口饭的艺人,大难不死却不能再开口说话,这还不如死了!欧晓乐在听闻医生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如此。
她强忍住内心的波澜起伏,去病房见到了尤暨。
躺在一个四人间里,尤暨的病床靠着床。欧晓乐来到时候是早上十点,阳光从窗外照进病房。床上的尤暨头上缠着绷带,一条腿被夹板和石膏固定住,牵引着,吊在身体前方。他的右手上扎着吊瓶,液体顺着病床上方的输液管滴到他的血液里。
尤暨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一出擦伤。
病房里另外三张病床边上都有人来探望。来的人拿着饭盒和水果,还有人来送日用品。每张病床都是一个言论场。床上躺着的人和床下站着的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国家大事、经济发展、国际关系……只有尤暨,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阳光里。
欧晓乐走到他的窗前,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带点东西来。这样也不至于让尤暨在病房里太没有面子。
不过,来都来了,欧晓乐只能走进来,叫他:“师父!你怎么样?”
尤暨看到她,眼睛里有了一丝气息。他艰难地张张嘴,摇摇头。欧晓乐反应过来,他说不了话,自己的提问只能让他更焦虑。
欧晓乐静静地坐在尤暨床边的凳子上,低声地,自顾自地,也对着尤暨说:“师父你怎么这么傻!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也不能这么做啊!我不会安慰人,我也不会照顾人,你有什么亲戚朋友能来照顾你吗?我帮你去联系。”
尤暨摇摇头。
欧晓乐低声嘟囔,说:“对了,好像你是孤儿,从小和姥姥长大的……那,你姥姥呢?我能找到她吗?等你出院了,我叫我男朋友给你送回老家。”
尤暨的眼睛缓缓闭上了,再次摇摇头。
看到尤暨的表情,欧晓乐试探地问:“姥姥不方便?是病了?”
尤暨再次摇摇头。
欧晓乐明白了一点,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是去世了?”
尤暨的表情再也控制不住。他闭着眼睛,五官痛苦地扭曲了几秒钟。他想克制,想把自己的脸埋起来,不让欧晓乐看到。他的右手扎着针,只能伸开了左手的五指,抓住自己的脸。他想翻身、想把身体团成一团,但是他的腿被牵引着,让他无法动弹。
他内心的伤痛、委屈、无助和因身体受限产生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欧晓乐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尤暨,肩膀在颤抖,胸脯深深地起伏。他用嘴喘息,身体的抖动在加剧。欧晓乐害怕地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师父!你别激动,你静一静……”
尤暨只抖动几秒钟,迅速克制住了自己。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欧晓乐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为他擦拭。
等到尤暨平静下来,欧晓乐觉得自己来探望他纯属添乱。可是欧晓乐也觉得诧异,全公司都知道尤暨坠楼,怎么连一个打听他生死的人都没有?!
医生再一次提醒欧晓乐,要尽快去缴纳住院费,不然,尤暨后续的治疗只能暂停。
欧晓乐只能在大中午的时候跑回公司。不管怎么说,尤暨是有单位的人。全天安市最大的喜剧公司是他在职的企业,他和自己一样,是有劳动合同傍身的。“乐起来”不能不管他。
欧晓乐来到融兴大厦的时候,楼下已经恢复如常。
30多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如同云烟一样,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飘洒殆尽。路边行走的人、下面商铺的人,公司里的人,连一句谈论都没有。
一个人的生死,一件跳楼事件,在这个时代、在这座城市,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欧晓乐乘坐电梯来到公司前台的时候,肚子里就已经窝了一股无名之火。在被前台小姑娘通知原地等待的时候,她又好巧不巧地看到了印着自己演出照的易拉宝就那么明晃晃地挡在玻璃窗前。
欧晓乐问前台姑娘:“尤暨跳楼的事,公司里有什么说法吗?”
小姑娘噤若寒蝉,低头去摆弄鼠标,假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