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皝心下暗吃一惊,就势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那大虫慢步走来,闷声低吟,所谓“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攫人噬人手段处。故君子须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才有肩鸿任钜的力量,此为后话。只见那大虫忽然俯下身子,两只前爪在地上按了按,一条尾巴铁鞭似的直伸开去,慕容皝悄悄伸手摸向后背箭筒,一抓之下却抓了个空,原来适才摔下马时已将箭枝甩落,心中暗叫不好,就在此时,那大虫大吼一声,后腿猛地一蹬,疾风般向慕容皝扑来。这一扑之势直如排山倒海般汹涌猛恶,慕容皝急向右首一闪,大虫一扑成空,怒吼一声,复又扑将过来,血口萁张朝慕容皝肩头咬去,慕容皝向后急纵两步,顺势伸手护住门面。终究是有了年纪之人,辗转腾挪间已不似年轻时那般敏捷矫健,这一伸手间便被大虫一口咬住手臂,扑倒在地。慕容皝情急之下伸出另一只手,朝大虫门面眼睛上重拳乱打,这一打反倒更糟,大虫吃痛怒不可遏,伸出利爪上五根倒钩,抓向慕容皝胸膛,登时将他衣服撕烂,胸口抓出五条血痕,慕容皝左右挣扎,奈何被这数百斤重的大虫压在身下,愣是挣脱不得分毫,不禁暗叫:“今日休矣。”慌乱中摸到腰间一把防身短刃,心中大喜,忙抽出短刀,朝大虫头颈猛力乱刺。大虫被刺,更激起兽性来,大吼一声,朝慕容皝咽喉咬去,眼见这一口咬下去便是有死无生,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嗖”的传来,便见大虫应声倒下,低吟两声,四肢抽搐一阵,便即毙命。慕容皝顿时复萌生意,连忙伸手要推开身上大虫,一推之下才发觉手臂早已酸软如绵,哪里还有半分力道。无奈之下,心道必是属下放箭射杀大虫,正要命人将大虫搬开,只听耳边响起脚步声,轻盈飘逸,大异于手下武士。慕容皝心下疑惑不定,就在此时,
那脚步声已来至跟前,俯身将大虫尸身抓起挪至一旁,慕容皝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见是一个精瘦汉子,面皮白净,只是一双眼睛却是黯然无神。慕容皝道:“壮士活命之恩,永不敢忘。大恩不言谢,请受老夫一礼。”说罢抱拳便朝那人行了一礼,那汉子面无表情,道:“我是为了猎取此兽,以虎骨药酒来医我眼疾,你不用感恩。”慕容皝道:“虽如此说,终究是得壮士相救。老夫别的没有,家财倒是颇有一些,此刻身上不曾带着拿得出手之物,如若壮士不嫌,可与老夫同去蔽宅,富贵荣华,任你挑选。”那汉子闻言,转过头去,轻叹一声,良久后,低低喃道:“倘若不能得见心爱之人,即便拥有富贵荣华,人生又有何趣?”慕容皝不知他说些什么,见他不愿接受邀请,反倒暗赞其风骨傲然,心中颇喜之,又见他箭法绝伦,便有意要笼络于他,于是笑道:“适才听闻壮士说要取此兽骨医治眼疾,恕老夫直言,你这眼疾要想痊愈,尚需一味药引子。”他见那汉子双目黑少白多,疑似中毒所致,须得用老山人参磨成粉末,再配以虎骨药酒,服之三月便可清除淤毒,不过百日即能恢复如初。那汉子见说,精神一振,道:“尚需什么药引子?”慕容皝道:“便是上好的老山人参一株。”那汉子闻言顿感失望,道:“此方我亦知之,只是那老山人参乃天下奇珍,殊为难得,莫说我一个几盲之人,便是康健之人亦难寻得。”言罢,长叹一口气,苦笑道:“这一辈子就这样罢,目不能见也没什么不好,省去多少世间烦恼。”慕容皝道:“壮士此言差矣,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当纵横四海,有所作为。倘若身负残疾,岂非虎失利爪、鹰折双翼?世人皆道: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殊不知《国语之于左丘、《兵
法之于孙子,乃一时穷极之作,才力未全发挥,尚且如此,倘若二人健全无恙,安知不能著出更甚于《国语、《兵法之作?世事变化无常,人生际遇难言,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武略超群,太公曾钓于渭水;文章冠世,孔子尚厄于陈邦。可见花艳仍要叶衬、马骏尚需鞍配。壮士箭法精妙,身怀绝技,倘若受此眼疾之累而不能大展宏图,着实让人扼腕痛惜。老夫前年曾得故人相送一箱老山人参,中有一株丰腴饱满,极为罕见,若壮士不嫌弃,便送予你了。”那汉子闻言,脸现惊喜之色,不过转瞬即逝,冷道:“你我素不相识,又无深交,如何便将如此珍贵之物送予我?”慕容皝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平生最喜人才,适才足下那一箭自百步之外发来,一射即中,足见技艺不凡。如此一个神箭手,若双目不能远视,岂非人世间最痛苦之事?况且你射杀大虫,有恩于我,老夫怎会吝惜区区几株人参?便是更珍贵之物,只要足下开口,老夫亦可送上。”那汉子知他是诚心无疑,转过身来,心中忽然一动,颤声道:“老山人参于我而言犹如救命仙草,先生再造之恩,在下多谢了。”言毕双手抱拳,朝慕容皝一揖到底。慕容皝忙伸手将他扶起,笑道:“不知壮士高姓大名,如何称呼?”那汉子道:“在下杨百步,江湖上朋友送个浑号,唤作神箭穿心。”接着躬身道:“不敢请教老先生名讳?”慕容皝笑道:“老夫不过是个风烛残年之人,不足道哉。天色不早了,杨壮士这就随我一起赴敝宅罢。”杨百步道:“多谢老先生盛意。”说罢,将地上虎尸扛上肩头,跟在慕容皝身后,向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