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嵇康 古痴今狂终成空(2 / 2)在深渊里仰望星空:魏晋名士的卑微与骄傲首页

对于嵇康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地唱反调,司马昭一忍再忍。

司马昭想请嵇康出来做官,让小兄弟钟会去探探口风。钟会除了是一权臣,在文化圈里也很有名。他的代表作《四本论探讨的才性问题有想法也有条理。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当年怀揣着自己的新书想去找嵇康求个序的时候,也只敢把书从墙头扔进去,怕这个从来不圆滑的嵇康把他的书说得一无是处。

这次,已经肥马轻裘的权臣钟会依然想以文化人的方式和嵇康套套近乎,可嵇康在打铁,目不斜视地打铁。本来就有点害怕嵇康的钟会尴尬得手足无措。向秀在帮嵇康拉风箱,一边是期期艾艾的钟会,一边是旁若无人的嵇康,向秀的汗变本加厉地往下淌。嵇康大概感受到了向秀如坐针毡,于是对着空气问钟会,你来听什么、看什么啊?

钟会一听嵇康跟他说话了,浑身一激灵,斟酌了一下,才十分得意地以模棱两可不知所云却显得分外高级的方式回答道,看我所看到的,听我所听见的。

这两句话颇有后来禅宗的机锋色彩。他本以为此言一出,嵇康一定对他青眼有加,可没想到嵇康哼都不哼一声,继续打铁。钟会脸上虽神色自如,但心里却全是挫折感。他在向司马昭汇报的时候终于没有保持住文化人虚怀若谷的形象,那张镇定的面皮撕破了。恼羞成怒的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是和诸葛亮一个级别的。但是他不听话,你得杀了他。

司马昭对此保持沉默,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相当微妙。他还在等着嵇康表明立场,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嵇康的命运已经在悬崖边上,千钧一发。他的好朋友山涛最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恰好司马昭想让山涛做吏部郎,山涛立刻举荐嵇康,扔给他一根救命稻草,苦心劝他——毕竟他还有双尚未成年的儿女。山涛大概知道嵇康一定会嗤之以鼻,说不定还要骂回来,然而山涛依然心存侥幸,希望嵇康看在孩子的分上接受这个职位。

嵇康是愤青,但不是愣头青,局势怎样他心里也有数,因而山涛的举荐他既没有拒绝亦没有接受。他准备拖,拖到更重要的事情出现让司马昭忘了这一茬。却没想到两年过去,“高贵乡公事件”忽然爆发——年轻势弱的小皇帝曹髦尚且能够振臂一呼,大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再坐等被废黜、被侮辱。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带着零星几个心腹要去讨伐司马昭,却被司马昭的党羽贾充指使手下一剑刺进胸口。

嵇康气疯了:司马昭严重挑战了他关于社会秩序的心理底线。连十八岁的孩子都晓得善恶正邪,难道他白白担着年轻人的崇拜却依然在家里做缩头乌龟吗?于是嵇康到处搜罗能狠狠骂司马昭一顿的由头,他想到了山涛还等着自己去做官。

赵至兴奋又伤心,他捧着那份被一遍遍誊写,被太学生争相传阅,墨迹未干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他知道,这篇文章会带着嵇康的骨气和风度流传千古,但他也知道,嵇康,恐怕活不成了。山涛看到那份公开发表的绝交信的时候一定在叹息,甚至有些遗憾:如此有才华的男人,他们的交情就要尽了。不是因为绝交,而是因为,那个人命不久矣。

嵇康的绝交书里有一句话狠狠蜇了司马昭一下,他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儒家是执政者的狼牙棒,司马昭当时花了大力气制造舆论,拾起儒家礼义仁和以及等级秩序的学说,特别强调“禅让”是古代圣贤们推崇的执政模式,他们司马家代替曹魏的政权也是顺应天命。没想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嵇康又来拆台,这一下蜇得司马昭不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个人非除不可了。

于是就有了那件著名的“吕安案”。吕安的哥哥吕巽霸占了吕安的妻子,怕东窗事发,于是先下手为强,先告吕安一个不孝。这件事情当时震动不小——不孝是对礼法和儒家传统最大的蔑视。可是嵇康知道,这不过是挂着礼法的羊头兜售欲望的狗肉,于是他义愤填膺地杀上朝去要以朋友之名给吕安的德行作证明,只是,自身难保的他却和吕安一起被判了死刑。不过是一个引君入瓮的局,但珍视友情的嵇康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人总是要死的,死得慷慨精彩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在浊世摇尾乞怜地苟活,不如死了痛快。这是嵇康的逻辑。

他死的那天,《晋书上说他“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很多年之后,这一幕还让向秀魂牵梦萦,不能或忘。

那天洛阳城刚下过一阵暴雨,把天上的太阳洗得有些惨淡,苍白得像是那个从容站在刑台上的中年人。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沧桑,眼神淡漠地看着台下或愤然或迷惘的太学生们,仿佛看见那个熟悉却又久远的自己。

他们来救他,要求他做他们的老师。他也许觉得有些吵闹,因为此刻他只想静静地来一曲弦歌一觚酒,对这一生做一个回顾。回忆是件静谧的事情,不需要旁人的参与。只需要酒,入混沌,融天地;需要琴,金徽玉轸,泠然于心。

赵至站在太学生们中间,望向嵇康,看着他平静地看了眼太阳映在日晷上的影子,坐下来,弹出了那一曲《广陵散。信手挥弦,飞扬恣肆。赵至虽然得到过嵇康的称赞,却完全不敢说自己真正理解他。但赵至想,开天辟地,少有人能够一辈子遵从自己的意愿活得始终如一又如此潇洒,而嵇康做到了,这是嵇康的骄傲。

这曲《广陵散,是一种震撼,长久地留在那天听到它的人心中。很久之后,赵至读起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都还会想起那一幕。嵇康说得对,好的音乐,会震出我们心底早已被忽视的真情。于是哭,于是叹,一代一代,像是融进了血里。赵至想,很多年后,也总会有人像他一样每到失望、困顿,就会记起嵇康那天弹起《广陵散的样子。

赵至后来出名了,在江夏、辽西做官,一路扶摇直上,回到洛阳。但他却不知道,母亲已经在他辗转赴任的过程中死去了。而他的父亲,为了不打断他的仕途竟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年少时候最想逃离的草庐却成了他想回也回不去的地方。人生如同平地上的玻璃球,缓缓滚动,停下来的地方哪怕是自己费尽力气追逐的,也总沾满尘土,让人有后悔有失落。他又回到洛水北岸太学的门口,儒家七经的石碑依然在,却再也没有那个高高大大又不修边幅的抄经人。他想,嵇康的人生,恐怕是没有后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