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冷白的灯光下,他的背影有些萧条。
走廊的座椅上,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紧挨着坐在一起,陈青梧猜测,她们应该就是侯老师的妻女。
“段靳成。”陈青梧轻唤了声。
段靳成闻声转头:“你来了。”
“嗯。”
他走过来,将她带到妇人面前:“师母,这位是陈青梧,她也是侯老师的学生。”
“师母。”陈青梧跟着段靳成唤了声。
妇人点点头,扬手拍了一下陈青梧的手背,但疲惫和担忧让她无心开口说话。
“侯老师怎么样了?”陈青梧将段靳成拉到边上,才敢悄悄地问他。
段靳成极轻地摇了下头。
侯老师是肺癌,五年多的化疗也没有阻止癌细胞的扩散,如今癌症已经进入了晚期,今天上午的时候他在家忽然出现呼吸困难、四肢厥冷、意识模糊等一系列的心衰症状,被送来紧急抢救时生命体征已经很弱了。
段靳成戴着口罩,陈青梧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所以一时无法判断这摇头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乐观。
她正要细问,就见抢救室的灯忽然熄灭。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侯老师的妻女立刻朝医生走过去:“医生,怎么样?”
“抱歉,我们尽力了,家属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啊!”
侯老师的妻子王巧芬发出一声沉痛地嘶吼,顷刻就瘫坐在了地上。
“爸爸……”侯老师的女儿侯晶晶无助地望一眼抢救室的方向,蹲下去搀扶着母亲,眼泪扑簌而落,“妈……”
段靳成赶紧跑过去,将师母王巧芬扶起来。
“啊!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啊啊啊!”王巧芬在段靳成的臂弯里崩溃嚎啕,“我老侯的心这么善,为什么命这么苦!为什么?为什么啊!”
段靳成搀着师母的手很用力才能控制住不颤抖,他转头去看侯晶晶,张口声音已经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晶晶,陪妈妈再去看看爸爸。”
侯晶晶哭得不能自已,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陈青梧一来就面对这样一个噩耗,完全不知所措。
她看着段靳成和侯晶晶一人一边搀扶着王巧芬走进抢救室,跟到了门口,又犹豫,最终没有跟进去。
这应该是属于侯老师和家人之间的最后时光,她一个外人,不应该再去打扰。
至于段靳成,从他第一时间被通知来医院,就知道他肯定和侯老师一家关系匪浅。
陈青梧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起初她们都很克制,只是细细地啜泣,但很快又传来末日降临般的哭声。
走廊明明明亮,但她昂起头,却见风雨晦暝。
她想起那年她和段靳成独自去开家长会,侯老师悄悄给他们点肯德基,想起那年自己被造黄谣,侯老师送她回家,一路上都在小心又谨慎地安慰她,保护着她的少女自尊心……
那时候全班都喜欢喊侯老师“大圣”,在大家心里,他就是齐天大圣,无所不能,他的法力,能让他悉心关照到班上的每一个人,可现在,大圣真的乘着清风,羽化而去。
她也想问问苍天,为什么那么多恶魔都留存于世,侯老师那么好的人却得不到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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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巧芬最终哭晕了过去,被拉去病房打点滴。
侯晶晶去陪王巧芬之前,把母亲的手机交给了段靳成。
段靳成冷静地帮着联系王、侯两家的亲戚,联系殡葬,出讣告,一圈下来,天已经黑了。
侯家王家两边的亲戚都来了,走廊里挤满了来帮着处理后事的人。
段靳成此时才走进医院的楼道里,摘下口罩,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他想抽根烟,但他没有带烟,而且这里也是禁烟区。
门忽然被推开。
段靳成心一紧,正想着要不要把口罩戴起来,一抬头,看到进来的是陈青梧。
“你还没走?”
“嗯。”
陈青梧刚才一直等在边上,因为段靳成在忙,她就没过去打扰他,一直到现在他忙完落单,她见他一个人走进楼道,才跟了过来。
“你早就知道侯老师生病吗?”她坐到他身边。
段靳成点点头。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和侯老师断了联络。
段靳成休学的那一年,哪怕他不在学校了,哪怕他暂时不是侯老师的学生了,可侯老师还是常常去看他和他的父亲,有时带着水果,有时带着牛奶,有时带着师母做的红烧肉……侯老师说这些都不是值钱的物件,让段靳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只管吃,他说不管怎么样,营养不能落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侯老师最懂了,少年的窘境和少年破碎却高傲的自尊心,他小心翼翼地帮助着,也小心翼翼的守护着。
段靳成不愿欠侯老师太多人情,躲躲藏藏一年,但侯老师总有办法把他找到。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侯老师始终在他身边。
后来他终于熬过了高考,遇到樊姐,签了经纪公司,一边演戏一边上大学,日子不再捉襟见肘,经济情况开始逐渐好转后,侯老师就不再经常给他打电话,开始慢慢“避”他了。
当然,就像他躲不掉侯老师,他也不会让侯老师躲掉自己。
每年逢年过节,段靳成无论多忙,都会抽空去侯老师家里拜访他,所以他和师母王巧芬、侯老师的女儿侯晶晶都很熟悉。
侯老师在体检时被查出罹患癌症的时候,他还想瞒着段靳成。
段靳成记得那是一个中秋节,他刚杀青一部戏,提着月饼去侯老师家里吃饭,尽管侯老师强作开心,可他还是明显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太一样了。
饭后他悄悄去问晶晶,可晶晶也还不知道父亲的病情,那次就这样被侯老师蒙混过去了。
中秋节过后没多久,段靳成就接到了晶晶偷她父亲手机打来的电话,她哭着告诉段靳成,父亲生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
当时段靳成正在外地拍戏,他立刻请了假赶回清河,侯老师见晶晶把段靳成叫回来,还训了女儿一顿,怪她不懂事耽误他工作。
可幸亏段靳成回来了。
当时的侯老师已经病得无法上班了,他考虑家里刚买了房,房贷压力重,妻子王巧芬收入不稳定,女儿又小,所以他决定放弃治疗,在家消磨最后的时光。
这就是等死。
段靳成当然不同意侯老师等死。
他立刻安排胡图打钱过来,请樊姐帮忙联系名医,他铁了心的一定要治好侯老师。
侯老师很过意不去,几次三番都说不要治了,他说自己这样就算治好了,欠段靳成的也永远还不清了。
段靳成那时候远没有现在这样火,他才刚拍了几部片酬不高的戏,播出反响平平,自己也没有多少积蓄,他把手上的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了父亲,另一份全掏出来填了化疗这个无底洞。
为了宽慰侯老师,他时不时就在侯老师面前吹点牛:“老侯你别老惦着这点钱,我现在已经红了,给你出点医药费就像你当初买箱牛奶来看我一样容易。”
侯老师立刻就红了眼眶:“早知道如今要这样连累你,我当初是绝对不会买牛奶来看你的。”
段靳成笑嘻嘻地托着他的手:“别啊,你不来,我多可怜。”
没人知道,可能连侯老师自己都不知道,曾经的他对段靳成来说意味着什么。
段靳成这一帮衬就是整整五年。
中途侯老师也曾因为心理压力过大,无数次劝段靳成放弃他。
段靳成也无数次告诉他:“你得治,现在治好你就是我向上的动力,你看我发展越来越好了,这就是你给我的力量。”
真的,他真的从来不觉得侯老师是他的累赘。
段靳成的母亲也是罹患癌症去世的,那时候,段靳成觉得,救侯老师,就像是在救当初的母亲,也是救自己苦难的过去。
侯老师是他想要变得更强的动力。
而现在,当他支付医药费真的变得像是买牛奶一样简单时,侯老师却走了,这道支撑他向上的力量就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样,彻底消失了。
楼道里响起隐忍的啜泣声。
这是陈青梧第二次看到段靳成哭。
上一次,是因为他父亲濒临死亡,而这一次,是因为像他父亲一样的人离开了他。
陈青梧泪湿眼眶,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的头轻轻地抱住。
他的额角抵着她的小腹,她能感觉到那一块的衣衫被他的泪水慢慢濡湿。
她的手落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
这是十六七岁的陈青梧无法给段靳成的拥抱,现在,她明知自己不该、不能,却也无论如何都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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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两天后举行。
当年班上的同学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从四面八方赶来送侯老师最后一程,吴敏雅人在国外都匆匆买了飞机票赶回来。
上一次的同学聚会,班上只到了二十个人,而这一次侯老师的葬礼,全班无一人缺席。
吊唁结束后,徐威说:“既然大家都到了,那就再一起吃个饭吧。”
吴敏雅问陈青梧去不去,陈青梧终归是担心段靳成,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行,我下午就要飞回去,等我忙完这一阵来楚城找你。”
“好。”
段靳成因为身份特殊,不便露面,所以他一直在内场等着。
陈青梧送走吴敏雅他们,折回内场时,听到王巧芬在和段靳成说话。
“阿成,谢谢你这五年来的帮助,这些年的医药费,我都记着账,我这辈子就算是当牛做马,也会慢慢还给你的。”
“师母,侯老师刚走,您就和我说这样的话,怎么?他走了您就不把我当成家人了吗?”
“怎么会不把你当家人,多亏有你,才有老侯多陪我们的这五年,老侯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这辈子欠了最多人情的就是你。”
“侯老师于我而言就像是我另一个父亲,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当年他救了我,如今我却没有救活他,如果要说欠,永远是我亏欠他。”
王巧芬的情绪原本已经平复下来,听到段靳成这话,又开始掉泪。
段靳成伸手拍了拍王巧芬的肩膀:“我说不了让您节哀的话,只希望您注意身体,晶晶还需要您。”
王巧芬点点头,擦掉眼泪握紧了女儿的手。
“还有晶晶之后上学的费用,你都不必有压力,我会供晶晶读书直到她工作。”
“这怎么行……”
“师母!”段靳成打断了王巧芬的话,“晶晶就是我妹妹,她现在没有爸爸了,长兄如父,我绝对不会不管她。”
侯晶晶低着头,轻声地啜泣。
段靳成走过去,摸了摸晶晶的头。
“别难过也别害怕,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像以前一样打电话给我,记住了吗?”
晶晶用力地点点头。
段靳成这才稍稍心安。
当年,侯老师给了年少的他爱与救赎,未来,他理应把这份爱和救赎再还给他的女儿。
善是一个轮回。
陈青梧等他们说完话才进去。
正好,这边结束,王巧芬和侯晶晶也要回家了。
陈青梧和段靳成一起把她们送上了车。
“阿成,青梧,下次见。”王巧芬上车后对他们挥手。
“下次见,师母。”
车子远去。
外头忽然起风了,天际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下雨。
“走吧,先去民宿拿东西。”段靳成对陈青梧说。
“好。”
他们的行李都还在民宿,这两天为了在这里参加葬礼,他们又临时在附近的商场买了两身衣服,原本轻装出行,现在行李越来越多了。
段靳成的库里南停在马路边。
这两天他都没有休息好,没有精力自己开回楚城了,所以让司机过来清河接人。
司机一下车,陈青梧愣住了。
是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