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还没过去,天幕一片寥清,边际的淡色将显未显。
正是这个夤夜刚过的时辰,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有实体的形物都是不辨颜色的影翳,冷峭的高枝刺在空中,相宅高大的玄门朱墙蒙着一层暗沉。
照亮它们的是明烛撑起的一片焰光,巷中一驾宽大的黑色车辇候在门前,大门敞开着,两侧是八骑整齐列队的骑士,各自举着一支火把。
脚步从院中传出来,渐渐到了门庭,朱衣男人一手扶上门框,而后身体倚在上面,回头低声道:“叔父,过少陇时,一定记得去瞧瞧大崆峒的雪景,实在是素世玉天。”
这位侄儿是醉生双颊的样子,昨夜宅里几位紫衣故人饮谈半夜,他喝得最多,李度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轻吐口气,白雾转眼在凛冽的冬风中消散。
这是腊月二十九日最早一刻的凌晨,年关的味道已在街道集市上热烈起来,但这个时辰却只有寂静与冷清,饯别已过,李度人生中最后一次踏过这座门庭,来到惯乘的车辇前时却莫名驻足了片刻。
他紧了紧氅子,挥手遣两位举伞的侍女入了车驾,自己却抬手牵了下旁边缰绳,那布衣的旧郎将连忙下马,有些敬惧无措地扶着他乘了上去。
李度抬手扯了下缰绳,仿佛想从苍老的手臂中汲得一些力量感,胯下黑驹随之轻轻一动,久经驯化的健壮身躯显得很温和乖顺。
金铁交鸣,剑影寒闪,白刃擦着他的咽喉掠过,他的剑下一刻就刺入攻者的胸口,激烈的血斗就在眼前,然而牵马的步伐全无滞涩,只有一道道血光飞溅在青衣的喉间,也就几个呼吸之内,这些人已仆倒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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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朝,不然此时街上应能碰上几袭官衣。
骤然之中其身侧乍现青衣一剑,那是侍从中年纪最大、搏杀经验最丰厚的剑者,他怒目杀向少年,身边剩下的青衣同时拥来。
裴液牵着李度这一骑来到街边,这是一处巷口,一家门店之前,巷子的深处,隐隐飞来疾驰的马蹄,李度这时候脑中终于凝出了一句话,从喉间挤了出来:“我……我……我已不在位了……”
但在这个年岁回到那个家乡,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去处。
他已站在五姓台前十年了,实话说,立在那个女子对面,是件命有隐忧的事,总得玄门随身,天楼相伴……毕竟她自己就是从几次生死里钻出来,敢冒何等不韪原也难说。幻楼那夜的那道剑光,一霎之间真令他泛起冷悚,仿佛瞧见那少年背后女子垂视的淡眸。
然而后来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倦了,开始乘车后就没再上过马背,再后来甚至很少再撩起车帘,偶尔掀起窗帘,也不过只见一角。
四道青衣同时奔来,同时耳边是哪个侍卫的怒声传呼:“有人刺杀李相!”
这惊人的攻势令李度屏住了呼吸,他垂眸看着缰上的手臂,只等它什么时候一松便即刻驱马,然而它宛如铸死,马头前的少年面无表情,他一手牢牢控着李度的马向前走着,另一手单剑神鬼般架去所有来袭的攻剑。
“你和凰儿在朝中,平日也多见见面,亲兄妹间不要生疏了。”李度瞧他一眼,“那便走了,回西陇时再会。”
人是活不够的,老来反而惜命,养生修佛、丹方奇术之下,即便一介凡人,他也可以活到两个甲子。
这道从未入眼的话语此时魔咒般扼住了他的心肺,李度仿佛这时才从骤变中苏醒过来,冷颤悚然地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刻的处境。
他固然舍不得这座繁华的不夜城,尤其想念前月巷子里那个偶然碰上的少女——即便身在这样的权位,那样的纯然天真也不是总能遇上。
这人刚刚大概是立在墙下,从侧面走过来,导骑发现得也不大及时。
有业皆报,佛法的释解正合唯一之昊天,李度相信自己的每一次礼佛都真正上通天意,业报自然也真的消弭,诸多同在五姓之人其实盲昧不懂,只是肆意妄行,未免有天报之虞……
李度挺坐在马鞍上,高过众人的视线直直望向巷子尽头,这副视角竟显得有些熟悉而陌生。
他喜欢捻揉踩烂细嫩的梅花,从小就是。
然而少年似根本听不到他颤抖的声音,牵着马大步往街边而去。
这些所谓脉境之巅的,江湖第一流的剑者,供职宅中十多年的青衣护卫,宛如草芥一般仆倒在这少年的剑下。
袖如燃烧的右臂这时才沉静下去,只在寒风中飘摇着,宛如最后摇曳的尾焰。
“许久未见叔父乘马了,人们说李家公子当年状元游街,侄儿却无幸见到。”李翰飞一笑,向旁边吩咐道,“给叔父佩枚暖玉。”
“立住,说的是你。”一骑导骑停下了。李度挪眸过去,那是个披着风篷的人,冬日里穿得也不暖和,飘荡的单薄衣襟下就是身体,腰上似乎系着片不大的麻袋,手里握着个折扇长短的物什,除此之外身无他物。
如今重新坐回马背上,这每日出入的巷子才又以几十年前的视角向他展开,令他在这个年纪难得又收获一份新意。
三天来总有一些微末之官在这里等他,但他往往在车辇上便径自离开,李度不知道这人为何知道自己这时离京,亦或只是正巧逢上,但他同样不大愿意理会,偏眸看向南边慈恩寺的方向。
但这人却没立定向他报上职位姓名,他径直走来拨了一下拦路导骑的马头,那马极温驯地向旁边让开,马上青衣侍卫怔了一下,李度投目过去,身后那位旧郎将已极敏锐地驱马上前:“喂,你……”
这只向上扯住缰绳的手与小臂遒劲有力,握住时就整个勒止了骏马的奔势,将其扼在原地。那袖子滑落下去,这只年轻的臂膊就搏动在李度眼前,血脉贲张地擦触着他的衣襟。
此话或者刚刚开口,或者已说到一半,在李度的目光中,那位旧郎将枪还握在手里,喉间已射出奔沸的血,飞入空中,顿时成为这寒天凄街上唯一一抹鲜烈的颜色。
最后一袭青衣欲要逃离,少年飞射手中之剑,钉入了他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