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想到这点,心中勃然而怒,虽然压着火气,但脸色已有几分僵硬。
东府那个小畜生,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但凡我宝玉的东西,不管是宝丫头还是鸳鸯,他都要过来抢走!
……
荣国府,梨香园。
阳春三月,院子里七八株梨花木,枝头不仅新绿郁葱,还缀满灿如云顥的莹白梨花,随风摇曳,馨芳醉人。
正房里屋之中,朝西窗棂子被支起,春日阳光合着梨花的清香,脉脉流淌入屋内,将那些绣床、桌椅、插瓶等家俱摆设照得通明。
宝钗正坐在西窗下罗汉床边,手中拿着一本《琵琶行》翻阅。
她穿了件粉红镶边淡黄对襟褙子,里面是茶白色抹胸,下身是条兰花刺绣长裙。
头上漆黑如墨的纂儿,在阳光下闪着乌亮光泽,映衬如画细眉,双眸盈波,肌透雪润,更显姿容芳华。
门口的挡帘被掀开,丫鬟莺儿手捧着个长方形木盒,神色欣然的小跑着进来。
说道:“姑娘,你要的上等高丽雪参,已让铺子上赵掌柜买到了,说是三十年份的野物,好不容易弄到的。”
宝钗放下手中书本,脸生笑嫣,灿然动人,她接过莺儿手上的木盒,里面摆了根须齐整的指粗乳白药参,有两掌多长。
她凑过去闻了一下雪参的药气,笑道:“果然是上好的高丽雪参。”
转而又问道:“你交代赵掌柜,可是按我的话吩咐,没说是我帮琮兄弟预备的?”
莺儿笑道:“姑娘放心好了,你仔细交待过,我岂能说错话,我只说是姑娘气虚不宁,买了给自己补身子用的。
赵掌柜听说姑娘自己用的,所以这事也办得格外用心。
只是姑娘原给三爷准备的,这也是家中亲戚的情分,怎么还不让我说了?
原本太太要搬出荣国府,也是三爷重情重义,硬是客气留了我们住下,光从这份人情,姑娘为三爷操些心,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宝钗说道:“你那里知道事情深浅,再过几日从琮兄弟便要下场,春闱大比天下瞩目,清浊交汇,风波涌动。
前些日子,几家店铺掌柜到家里报账,说起眼下京中举子拜谒官员,勾连关系,闹得沸沸扬扬。
琮兄弟才名卓绝,又是雍州解元,不但在雍州举子中享有盛名,便是在各州入京举子眼中,也是本次春闱的热门人物。
他这般引人众目睽睽,其中即有人仰慕敬仰,也少不得有人阴私嫉妒,这种情形之下,极易生出纠葛变故。
你没听说这两月以来,到伯爵府拜谒的赴京举子,都快踩破东府的门槛,递了多少拜帖进去。
琮兄弟都以闭门应考、热孝在身为由,闭门谢客,没有接见一人,为了就是不想在春闱紧要关口,惹出是非变故。
如今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让人知道,我们购买上等雪参,是为琮兄弟置办,万一有人在参药上使坏,那就太险了!”
莺儿听了宝钗的话,脸色上露出几分害怕,说道:“亏得姑娘想的仔细,只说姑娘自己用的,家里掌柜越发不敢出半点差错。”
宝钗又取了一把干净剪子,剪下几根参须,放入檀口中轻轻咀嚼,须臾之后微笑道:“药力淳厚,果然是好参。”
一旁的金钏好奇问道:“我知道姑娘针织女红极好,还会写字作诗,没想到连草木药理都是懂的?”
宝钗微笑道:“也不能说很懂,小时候在金陵老家,族中兄弟姊妹甚多,哪个又是安心看正经书的。
我小时也很淘气,整日索罗那些杂书看了取乐,我父亲又是个喜欢藏书的,在这些上头也从不拘着我。
所以我日常除了孝经、女诫之类的正书,其他的诗文集注、戏剧杂本、佛经医书、幽梦怪谈之类,都是无所不看。
加之从小就有旧疾,没得那冷香丸海上方之前,家中为了弹压病灶,不知用了多少名贵药材。
这种高丽雪参,我从小到大也吃过许多,所以我才深知雪参药理,随口尝一下,便知好坏了。
琮兄弟在辽东有庄子,想来他库里有不少好的辽东野参,只是辽东野参性热大补,适合虚病之人食用,常人不适常用。
高丽雪参却是温凉相宜之物,最能补气聚神,生精活气,最适合琮兄弟春闱下场的时候用。
他在号监要呆上九日,吃睡不比家中,又是三场连考,十分虚耗精神,带些上等雪参补气壮神,十分有用。”
……
宝钗又用干净的棉布,将那株雪参擦拭两遍。
让金钏拿出早备下的精致琢器,亲手将那株雪参切成薄片,然后摆放在西窗下向阳出晾晒,待蒸发去水分,药理便能更加淳厚。
这些事情本可以托给外边药铺去做,但金钏和莺儿见宝钗都亲自操持,其中自然有对贾琮的心意,但谨慎心思只怕也不少。
金钏在一旁试探道:“姑娘对三爷这般用心,该让三爷知道才好,他一定会高兴的。”
宝钗微微脸红,说道:“这有什么好说道的,都是相处多年的姊妹弟兄,不过是尽些心意罢了。”
其实贾琮每次封爵加官,或是科场得意夺魁,宝钗的心情都十分复杂。
每次贾琮风光得意,她既为他欢欣喜悦,心中也颇为他自豪,自己相中的人物,果然这般卓绝不俗,世间少有。
同时她心中又难免担忧失落,贾琮越是出色耀眼,他和自己这样的皇商之女,彼此的距离也就愈发遥远……
更何况贾琮这次下场之后,必定要进士及第。
常日听说当今圣上器重于他,他立下颇多功勋,但文官实职只到五品封顶,就因国朝官制,非进士之身难晋五品以上。
这次他春闱出场之后,说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晋升五品上,到时大概愈发遥不可及了。
……
但是,她想到那次雨中拥抱,他的臂膀挽在自己腰间,如此有力,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归属和安定。
这是她窈窕长成的十几年光阴里,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让她感到异样的迷醉。
她甚至感觉那次意外的亲昵,弥漫在其中的莫名情愫,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
或许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心中其实有些肯定的,那是一个女子天生的直觉。
等到后来,自己母亲被姨妈挤兑,一家人想要就此搬出贾府避嫌,虽然宝钗清楚,这其中有母亲欲擒故纵的想法。
但是贾家人如果不挽留,这事也就弄假成真了。
至少以宝钗的精明聪慧,她看出老太太和姨妈对这样的结果,都是乐见其成,甚至是迫不及待……
但是,最终贾琮以家主的身份,言辞恳切的挽留,给了自己母亲足够的脸面和台阶。
难道他心中也有自己,不想自己离开贾府,从此两地生疏,难得相见……
虽然这样悱恻的情思,让宝钗有些苦恼。
但即便是一厢情愿的妄念,让她缠绵深陷其中,那份苦涩迷惘之中,依然能泛出甜蜜,腐心蚀骨,难以自拔。
或许多年的同府相处,她和他虽不像黛玉、探春那样亲密,但是彼此的关系,早已变得有些不同。
每一次姊妹相处时刻,那些无意间的一颦一笑,难道只是打动了她?
每次她为他思量着想,贾琮也能敏锐感觉到,总会不吝赞赏和感激。
书房之中单独相处,他们彼此相谈,言语投契,风凉披衣,柔情殷殷,她其实可以离他很近。
甚至他为林妹妹寻访到名医,也不忘请自己过来问诊,让自己的旧疾大为改观。
这些日常不留意的点滴,让原本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宝钗,性子中的理智自醒,渐渐被侵蚀消弭殆尽……
只要她想到这些甜涩难明,即便将来结果迷惑,她也就不太在意,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甘心的。
一旁莺儿问道:“上次三爷院试下场,姑娘还为三爷准备过人参茯苓糕,这次也备些能进考场的吃食吗?”
宝钗微笑道:“这次就不备那些了,琮兄弟身边的五儿和龄官,最通饮食烹饪之道,自有她们给琮兄弟操持。”
她又想了想,说道:“莺儿,等下我写个条子,你让铺子上的掌柜,帮我置办两套首饰头面,不需要太张扬,我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