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她并不知道为何不能要,只是不愿阿娘皱起眉头罢了。
美妇眼中满是慈爱,痴痴望着自家缨娘。
却不知怎的,眼中渐渐噙泪。
“好缨娘,你不该……不该姓苏的……”
话语一出,美妇难忍心痛,将缨娘拥入怀中,默默垂泪。
缨娘受其感染,渐也嚎啕大哭。
她不懂,为何听了阿娘的话,阿娘却还这般伤心?
是自己哪里没做对么?
“我要是不姓苏就好了,阿娘便不用这般伤心,阿娘伤心我也伤心……”
没来由的,火行郎耳边响起这番话。
仿佛是那缨娘心中所想,又在耳边成了靡靡之音。
浓雾翻卷,画面一转。
雕梁画柱的大堂里,人来人往一片喜庆之色。
大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似乎这场生辰宴,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由头。
小家伙们却不觉得,嬉笑打闹好不快活。
各家小鬼见了满堂的生辰礼,一个个“哇”声不听,好似那春日田野里聒噪的田鸡。
“缨娘缨娘,你瞧那布幔,真个好看!要是能用来做件衣裳,肯定漂亮!”
“不妥不妥,太艳太俗,裁个头绳,正衬缨娘哩!”
“呀!那个簪子也好漂亮,晶莹剔透的,是琉璃么?”
“还有这个还有这个!这对耳坠也好生脆亮,缨娘带着正是俏丽哩!”
小家伙们似也有任务的,偏挑着自家送来的礼物夸赞不已。
因谁都知道,苏家缨娘每年生辰礼,都只会挑一件。
这唯一一件被接纳的生辰礼,于大人们而言,便是面子、便是权势。
能与苏县令亲近,如何不是面子权势?
缨娘虽也欣喜不已,却对这些礼物兴致平平。
阿娘准备的礼物还没见着哩,不可心动不可心动!
生辰宴来到高潮,便是献礼之时。
缨娘每件都很喜欢,恨不能全都收下。
却谨记着阿娘叮嘱,虽对每件礼物都喜爱有加,小脸儿开心不已,却到最后都是摇头。
“好累呀……阿娘的礼物几时能来呢?”
“每年都要见到好多好喜欢的东西,却每年都只能选一样,呜……好想全都要!”
耳边又是那呢喃自语。
莫诳语隐在庆生的人堆里,眼神中满是复杂。
她只这个年岁,实则已晓事不少。
心中难免会有小女儿该有的骄纵,却也不贪不图,能耐住性子。
却道是荒谬。
此时此刻,连火行郎也不禁心念,若她不姓苏……便好了。
兄弟姊妹们已献完了礼,便连阿爷也送上一身镶着金丝的华美大红袍,说是来年婚嫁时用作嫁衣。
这已是缨娘最为喜欢的礼物了!
可阿娘的礼物呢?
满怀期盼回头去看,先是一抹鲜红入眼。
那美妇手捧一串红亮剔透的吊坠,笑吟吟站在那里。
缨娘好不欣喜,连忙欢笑迎去。
“阿娘!”
乳燕归巢般,缨娘又是一下投入母亲怀抱。
“阿娘,这是什么呀?太好看了!女儿好生喜欢!”
众人听了这话,心知缨娘今日生辰要选的礼物这便确定了,皆是无奈发笑。
美妇满面微笑,将那吊坠与缨娘细细戴上。
“此物乃是阿娘家传,今日便将它传与你啦!缨娘开不开心?”
小姑娘点头如啄米,欢笑着叫道:“开心开心!开心极了!”
众宾客便也欢笑,小家伙们虽没能献出自家礼物,却也都为家雀般脆俏的缨娘感到欢欣。
却只有人群里那火行郎,皱眉凝目一脸凛然。
那鲜红吊坠,正是鸡卵般大小!
回想起,孟浪离去时比出的手势,竟与这吊坠轮廓严丝合缝!
这便是那杀生石!
只是犹未被恨惊醒,尚只是块晶莹剔透的好看吊坠罢了。
继而画面又是一转。
喜气洋洋的生辰宴,转眼成了血火一片,突兀得教人头皮发麻。
缨娘转眼已是伤痕累累、衣衫不整,跪坐一片火海之中。
人群嘶吼着,将一个个狗官殴打砍杀,自家兄弟也在其中,阿爷也在其中。
烈火咆哮着,将一件件礼物焚烧殆尽,那身嫁衣也在其中,布幔也在其中。
女人尖叫着,被一具具身躯蹂躏凌辱,自家姐妹也在其中,阿娘也在其中……
“阿……阿娘……”
“跑!!!”
一声呢喃,换来一声尖厉嘶吼。
那美妇撕心裂肺的呼喊,竟仿佛要将旁观的火行郎耳膜撕碎。
“缨娘快跑啊!”
小姑娘却被吓得腿也发软、身也打颤。
如何能跑得了?
几个辨不清模样的身影扑将过来,好似一群鬣狗,当即便将她摁在地上。
她哭不出声、嚎不出口。
只感觉衣物一件件离她而去,似乎便要步家中女眷后尘。
却这时。
“哪儿来的野狗!啖狗肠的!”
粗犷的声音将将响起,那些个模糊身影便被一众甲士拖行出去。
“乃公是领你们抄家!不是来让你们这些孽畜烧杀抢掠的!”
“来啊!凡有浑水摸鱼滥杀无辜者,尽数拖出去砍了!”
那怒吼的身影,是这片混沌中唯二清晰的面容。
便连那苏县令也不曾展露样貌。
却唯独这位长安派来的新县令,被梦境主人记得清清楚楚。
一张国字脸刀削斧凿,美髯尚未蓄长,眼角也不见皱纹,正是风华正茂之时。
火行郎认得出来,这便是章有余。
画面再转。
殷红如血的黄昏下,衣衫不整豆蔻少女,步步踉跄形如走尸,逆着状若癫狂的人流,渐而远离那烈火熊熊的大宅。
胸前吊坠一步一晃,更似是在嘲笑。
身旁穿行人影,仿佛不是人影,而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饿死鬼,一双双赤红的招子放着光亮,戏谑地望着她远去。
苏白缨去了何处?
无人知晓……
只知这日之后,城里多了个苏乞儿。
……
眼前无数光景流转,似只弹指一瞬。
醒回神时,莫诳语不禁双腿一软,险些坐倒下来。
他却迅速站稳脚步,一手又伸,向苏乞儿抓去。
“不可能!你怎可能不恨?!”
“究竟还发生了甚么?!”
触及苏乞儿时,那般灵台震响,果真又来。0又是恍然若梦。
……
时年凛冬,大雪纷飞。
除夕夜,阖城大喜。
一衣不蔽体之人,踉跄倒在积雪之中。
许是不消一个时辰,此人便该冻毙于此。
天可垂怜,却有个农夫老汉经过。
“呀?这是谁家的娃子!倒在这里可是要冻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