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盼着阿爷也能笑起来。
却不料,两行浊泪滴落,老汉险些泣不成声。
“也好也好……老家伙我虽走了,好在我儿还有着落,甚好啊……”
“儿啊,老家伙遭不住咯,好困好困,要睡咯……”
“往后日子,你可一定要开心、要安康……晓得不?”
苏乞儿连连点头,虽不知这话是何意思,却只想阿爷能先开心。
老汉破涕为笑。
“那老家伙……可就……睡……睡咯……”
他有气无力念着,手也慢慢松软下来,自苏乞儿头顶落下,自她脸庞轻轻划过。
终于“噗”的一声,落在那薄被上。
这便死了。
前世今生两世人,莫诳语见过不少死法,却唯独不曾见过似这般安详的。
仿佛一瞬解脱,又仿佛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嘴里吊着的那口气,便流水似的泄了。
生机断绝的一刹,他许是觉着幸福的。
既然牵挂之人有了交代,便再没得什么好怕了。
他这一死,实也洒脱,临了不过虫儿也咬草儿也长,却再不会更痛苦了。
老汉吃土吃了一世,土吃老汉却只一回。
苏乞儿却是不曾料到的。
她茫然无措,愣在那里。
又瞪着水汪汪双眸,眼巴巴望向在场几人。
“阿爷……嘻嘻……阿爷睡了……”
“阿爷从不早睡的……嘻……”
她分明在笑,眼中却热泪滚滚,如何也拦不住。
于是边擦着热泪,边又嘻嘻笑着:“阿……阿黄也是这般睡的……睡在屋后的土里……再不起来了。”
阿黄是条土狗,彼时家中有所盈余时,老汉曾养过,也算是为苏乞儿寻个伴。
故而她学那“摇尾乞怜”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
那个凛冬过后,老汉下不来地,家里没了收入,阿黄到底是饿死了。
便在屋后的土里一睡不起。
苏乞儿虽是痴傻,却也晓得阿爷要与阿黄一样,睡进土里再不起来了。
“没人……”她忽地哽咽,“没人再陪我了……一个都没了……”
忽然间。
一股浓烈的杀意盘踞几人心头!
那姑娘仍在嬉笑落泪。
却见得刺目红光从其胸口耀起,浓得连衣襟都穿透,烈阳也似灼人眼球。
最后一份牵挂失去,积压许久的这份怨恨,终于要脱笼而出!
苏乞儿嘴角咧得愈加吊诡,笑意渐而有些狞然之意。
她心中究竟怨恨与否,莫诳语却是难说。
眼下,他只觉胸腔中有一团烈火,似浇上了火油一般,转瞬炸燃至四肢百骸。
继而一股强烈杀欲涌上心头。
好似焰火自丹田冲飞而起,入了心头便是一炸!炸得绚烂无匹!
又似一种极致的瘙痒,手抓脚挠难寻其根,只有血泼肉敷,才可稍事缓解。
更有甚者,火行郎竟有一种解开火浣布封镇的强烈念想!
只有这般……才可杀得爽利、止得心痒!
却这时。
雷曦忽而上前,将苏乞儿紧紧拥入怀中。
刺目血光骤然削了一块。
“傻丫头,还有我不是?姐姐已答应了阿爷……以后姐姐陪你。”
语毕,那刺目血光竟如春雪消融。
血光好似挣扎、好似难舍、又好似不甘。
但到底是寸寸缩减下去。
直至最后,缩得不见丝毫踪影。
苏乞儿终于哭出了声,沙哑嚎啕嘴张如兽。
那凄烈的模样,仿佛是要将这些年所受的屈辱与苦痛,一并呕吐出来。
是时,有风穿堂而过。
莫诳语龙瞳乍显。
望向门外,见个模糊的影子挥了挥手,笑着离去。
牵绊已了,魂归去兮。
……
正月十三夜。
章有余之府邸,忽地迎来几位“稀客”。
首当其冲却是家中小女雷曦。
她本该姓章,位列十三,家中奴仆都唤她“十三娘”。
却不知是怎番觉悟,十三娘前些年毅然决然随了母姓。
自此也离了家,再不曾回过府上,夜夜睡在衙门官廨里。
今夜她却月从西出,领人来叩响章家大门。
如何不是稀客?
另外三位稀客,也是寻常难得一见。
那四肢裹着红布的俏郎君,不正是今日湘水边声名大噪的“雾山火行”?
虽不是那传说中的火行尊者,可眼前这位郎君,却俨然要比那高高在上的“尊者”更接地气。
且确确实实,昨夜毒虺郎君是伏诛于他手。
这潭州百姓,可都欠着他一条命哩!
而那腰挎双刀的白发娘子,却是十三娘闺中密友。
月娘子虽为倭人,却无那般“顾小节无大义”的恼人作风,否则又如何能与十三娘如此交好?
那最后一位,更是稀客中的稀客。
“稀”到开门的仆役见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诚然苏家是因贪污落罪,被朝廷派人抄没满门,也算罪有应得。
可再怎么说……领头抄了苏家的,正是这章家。
十三娘领着苏家遗孤来叩门,究竟意欲何为?
仆役不知所措,遂先领了众人进门,又使眼色让人去禀报家中阿郎。
章家仆役动作却是快的。
众人才过了第一进院,还未进主屋,章有余便风风火火来了。
“曦儿!你怎舍得……”
话至一半,又瞧见了莫诳语。
立时便叉手行礼。
“尊者!不知尊者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章县令大可不必。”火行郎觉得出其中真诚,却也是这份真诚,让他有些无福消受,“莫某只是初出茅庐,可当不得如此敬重。”
章有余可不管这些。
他立马凑上前来,悄声道:“李百户已将岳麓山之事说与下官听了,包括‘架桥’之事,下官皆深以为然,眼下李百户尚在府上……尊者可否移步详谈?”
说完,章有余又看了眼苏乞儿。
“曦儿,你却要将她领进门来?”
“县令还请放宽心。”雷曦不咸不淡道:“只暂住几日,待某与义妹寻了个好住处,自会搬出去。”
“义妹?”章有余不禁笑了笑,“道是荒诞,忽地一下,章某却多了个‘义女’哩。”
嘴上虽这般说,他倒并未将苏乞儿拒之门外。
除却某些事情不肯松口,他对自家闺女可说是百依百顺。
雷曦也晓得,只嘟囔了句“谁是你女儿”,便领着苏乞儿先去洗漱安顿了。
“尊者,这边请。”章有余顾不得先讨好闺女,而是向里邀道:“本是要差人去将尊者寻来的,没成想尊者恰好莅临府上。”
“李百户与几位‘贵客’,已在书房侯着了。”
贵客?
莫诳语与夜神月相视一眼。
又哪儿来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