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原来还能这样么…”的样子,再一次逗乐女人。
女人笑道:[回去之后记得把他带过来给我瞧瞧啊。]
她举起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银质的戒指。
少年见到了女人此生最幸福的笑容。
跟随她的视线一同看向那枚戒指。
灰暗的天,戒指荡出一圈光亮。
再次眨眼,
再次闪出光亮的戒指,静静躺在棺板上。
哀乐在这里就停止。
韦丝娜·雪奈茨芙娜的第二场葬礼,
即将接近尾声。
棺材被其他士兵扛入墓坑内。
牧师的悼言和悼念者的祷告一点点填埋无人的黑棺。
泥土填平,盖上石板。
韦丝娜的未婚夫忽然流泪,悲痛欲绝:
\"我现在将如何继续生活?我为什么会让你去那里?\"
“为什么……”
许久未睡的人雕像般立在爱人的墓碑前,眼泪不断划刻,一寸寸碎裂脸庞。
失去未婚妻、失去家的他,就此失去人生方向。
白发少年站在无人棺的另一侧。
闭上片刻的双眼,是他的忏悔。
他没资格以一位执行官的身份,来参加韦丝娜下士的葬礼。
吸食雨水的制服大衣,过于沉重。
哀伤的祷告同雨一起,渐渐变弱,悼念者们各个离去。现场只剩他和人偶二人。
而雨,也在灰暗中升起一股股朦胧白烟,笼盖放有无数鲜花的墓碑之上。
墓志铭镌刻名讳、出生日期、死亡日期以及墓志铭:
[最亲爱的]
[最美丽的]
[最好的人]
少年怔怔看着,一阵风卷起白烟飘到眼前。
淋漓雨珠打湿羽睫,
随着雨珠滴落,
低下头,
怀抱百合的他再次站在墓碑前。
回忆戛然而止。
白发少年单膝跪地,轻触墓碑。
从上到下,直至地面。
泥土潮湿,他的记忆定格在姐姐被他抱在怀里的模样,仿佛沉睡于一场美梦中。
掩埋覆盖,满手的泥泞,在他看来更像鲜血。
因为人已经死了。
他的手上沾有人命。
曾经的他有沾过吗?
有。
在十四岁的那天、在月夜下。
从那以后,累叠相加,布满掌心。
他杀过人。
在女皇和母亲的指令下,他杀过不少人。
贪婪的贵族、夺权的政客、逃犯、罪人,他都杀过。
在指令的指引下,都被定义为“恶”。
那他自然无需思考,只需机械又重复的杀戮即可。
那些扭曲又狰狞的脸,死亡的定格,他看了很多次。
这次却不一样。
姐姐、下属、兵士们。
普通人们,在他眼前死去。
那一张张脸,死亡的定格,他必须牢牢记住。
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
或许正如人偶之前所说的那样,那是他们的职责。
凡事都有代价,这是加入愚人众的他们该有的觉悟。
其他国家的人对于「愚人众」都避之不及,这群以面具示人的人,如害虫一般生生不息。或许比总是侵占土地的丘丘人来的还要让人厌恶。
那脱下灰铁面具的他们呢?
很多都是「普通人」
他们也存有自己的梦。
而他们死后,墓碑又成了他们。
短短的几行字、几个数字,组成一生。
本该延续的梦,因为他就此中断。
他是他们的长官。
他的身上,亦有责任。
他应该承担。
“我…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孽。”,少年眼眸缓缓眨动,声音缥缈。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亡羊补牢。”
他的身侧传来询问,如雨如雾般轻:
“那你的亡羊补牢,又是什么?”
少年怔然凝视着墓碑,为自己的行为下了定义:
“我的亡羊补牢,是记住这一次的教训。记下这次行动施定计划中的纰漏、对于作战的适时把握……”
“还有,要记下……我的傲慢。”
“这个位置,位高权重,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
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而他的力量也并不足够。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己能,剥开被困住的眼睛,努力前行。
既然已是理想主义者,道路不可更改,那他选择坚守。
少年将百合花放在墓碑上,眼神坚定又哀伤:
“这些东西,这些经验,在下一次的出征能让我和那些新的兵士,活的更久。”
“这就是…我的亡羊补牢。”
又是谁的一声轻叹。
一直旁观、持不赞同态度的人,终于默许了他的行为。
“就按你希望的方式来吧。”
头顶传来微凉的触感。
…
……
从墓园回程, 二人走在运河边。
风夹着雨星在波浪滚滚的运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白雾迷漫,天上也是一片灰白。
白发少年偷偷看了一眼走在他身侧的人,眼球转动了一下。
他不再撑伞。相反,他挤到对方的身边,在这个人的斗笠下躲雨。
推推搡搡,引来对方不耐烦的咋舌。
少年笑嘻嘻地退开几步,雨又落到他的身上。
对方皱着眉头,一把握住他的手扯回身边。
被握住手的他安静下来,和对方慢慢前行。
雨势变小,地上还没渗完的雨水闪着微光,少年不厌其烦地又踩起积水玩。
直到太阳透过灰白色的云片,把白雾朦胧的、扇形的折射光线又洒在这些水洼上。
在这种安谧的氛围中,对方微启嘴唇: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少年这时停止玩闹,抬眸望向前方的路:
“之前那个未知的洞口,绘测的仪器有记录到它的准确位置。”
“我会再去…以此提升实力。”
微凉五指微微紧扣他的五指。
“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但我知道我得活着。”
“活着?”
身侧的人突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仔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平静之下,对方突然晦涩地哈哈笑了起来。眼尾殷红到惊心动魄。
笑声停止,握手的力道猛然加重。
紫瞳里被压抑的火破土而出,和少年对视:
“是的、的确。玛利喀斯,你亲口对我承诺过的。”
无澜的语调中透着一股抹不开的执念:
“你得活着……”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唯独「他」,得活着。
少年承受着这份力道,直视对方眼睛。
“不单单是这一方面。”少年放低声音,称述事实,“如果我不活着,那在母亲眼里,我就没有任何价值。”
没有任何价值的人,是无法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的。
唯有他活下去。
那冷静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裂缝,对方横眉嗤笑:
“你还要效忠阿蕾奇诺?”
少年微微愣神,随即笑的温柔:
“不。”
不再下雨的天被剥开一角云层,泛起箔白光泽。光线直直流泻,倾注于运河之上,摇曳鎏金。
银色的瞳膜在阳光中显得格外灼灼,它在折磨麻木后,迎来新生。
少年用这双萦绕光彩的眼睛,深深凝视对方。
随后,牵引对方右手,垂首施以吻手礼。
他的嘴唇轻轻触碰对方中指指节,郑重道:
「Я верен те6е, Мистер。」
「Вечно。」
雨过天晴的下午,他向他的所爱之人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