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飞舞了无数不需要的实验数据,飘飘洒洒,如同枯叶。
眼前全是漫天飞舞的白色。
无影灯的光透亮了这些纸张,照进少年的眼眸。
像雪、像花、像飞鸟。
少年眨了眨眼睛,不禁在想:
人偶当时……也是在这样一片白色中被创造出来的吗?
不断删改、不断加减,直到见证最后的成品诞生。
少年不敢肯定。
因为人偶是神的造物,是那独一无二的技术下诞生的、用于盛放神之心的容器。
如果人偶没有流下眼泪,那他将是这世间最为尊贵、最为殊胜的「证」,会把大御所永恒的意志永远的传承下去。
少年视线移动,定定注视起一面玻璃柜。
不远处,切下的每块组织被浸泡在深绿色的溶液里。它们安静漂浮着,器皿外的导线连接仪器。
这是他的一部分。
残破不堪、形似污秽。
和对方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资格去了解过去的他。
曾经的他,曾天真的以为——
当三者合一,他将更加靠近他。
他的【创造者】
他的【家人】
他的【同伴】
而当三者真的合成一张完整的拼图后。
少年意识到,
这根本不现实。
他和人偶,起点本就是不一样的。
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除非穿上他的鞋,去走他走过的路。
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再次见到人偶的时候,本来已经感到自己无可挽回。
寒冬的囚笼他逃不出去。自然也不能让另一个人也陷入泥沼里。
不相认、成为陌生人,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又如何?
已经被驯化的机器只有无知才不会痛苦。
后来……是的。
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一生,
却又在拉拉扯扯中,被对方拽了出来……
直到现在,少年仍不知道他的这个抉择是否正确。
可他似乎别无选择。
有些事,开始了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性。
他的路即将走到尽头。
但没关系,只要另一个人还能继续向前走就行。
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人,临死前也会凭借本能挣扎。
更何况他还有未完成的事。
这次分别后,他将重新坠入深潭中,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他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是一场做了太久的美梦。
那些热烈而短促的快乐时光,就像树梢间倾泻的阳光。
一闪一闪地跳跃。
想向浮动的光粒子伸出手,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此时,在少年的沉思中,无影灯的炽白光线就宛如正午烈阳,刺激人的眼球。
双目隐隐作痛。
少年无知觉地仰起脸,流下一滴眼泪。
他的心中,终于确认了什么。
是啊,
是啊……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的。
…
……
当桑多涅从隔间出来,她听到有人在哼歌。
沉寂的室内,这样的声音尤为明显。
“一棵云杉生在森林中,她在森林中长大。春夏秋冬她多苗条,四季都常青呀。
暴风雪也向她歌唱,睡吧,树呀,永别了。”
白发少年见她来,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歌?”桑多涅问。
“一棵云杉生在森林里。”
少年说,“是我在壁炉之家学到的儿歌。”
在等待完全恢复的这段时间里,
白发少年又轻轻哼起歌,唱完了儿歌的后半段。
“听,雪儿常下在森林里。雪橇下吱咋响。健壮飞快的马儿哟,它奔驰不停歇。”
“驮着柴火的马匹啊,在森林的一个人。他砍倒了我们的云杉树,他把树根都砍下。
现在她打扮地很漂亮,节日就要到来。把很多很多的欢乐,带给了孩子们。”
“睡吧,树儿,永别了。”
儿歌恍如一团薄雾状的事物。
残留在整个空间内。
桑多涅静静地听着,试图以简练的轮廓呈现出延伸的回忆。
然而,时间会模糊大脑中的记忆。
似乎全都记得,可真的想准确回忆起其中细节时,又感觉什么都抓不住。
浑融成一体,朦胧且黯淡。
如同一个消了磁的磁带,播放到关键时刻就会卡壳。
可又会随着播放,让过去的画面片段式的苏醒清晰。
像是想起了什么。
娇小的少女抓住这一瞬的灵光,也哼出一段轻快的调。
“曾经我也是孤儿院的一员。”
深蓝色的眼眸忽地闪闪发亮,她轻声说,“那时…我也会和同伴一起唱歌。”
她记得很多。同伴们的面容、语调、一起做过的事。她都没忘。
“是么。”
少年语气极轻,用一种近似悲哀的通透眼神注视着对方。
仿佛被这种眼神刺痛。
桑多涅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她反感这种眼神。
“你在不满我丢弃你的事实么?”
娇小少女那冷淡的脸上出现一丝变化,那是厌恶的情绪。她口气蓦地变冷:
“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白发少年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他没有不满。
也不会评判桑多涅所做的一切。
能评判她的人,其实都已经死了。
而他,也是追逐旧梦,始终走不出回忆的人。
她现在这样,像是在寻觅失物。
少年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