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斩龙卫说完,也觉不对,世子眉眼更温和些,但神色却比画中人冷淡许多。
画里的少年凤眼含笑。
“这是母亲的画。”裴执沉默半晌,不明白徐惠仪怎会有这东西,最后将画收起带走。
裴执打算暂时隐瞒此事,待父亲病好后,再将东西交给他。
这几年,裴旭的脾性愈发阴晴不定,前些时候还能费心管教裴溯和裴景,现下满心征伐无暇他顾,内政庶务几乎交给长子处理,美其名曰锻炼心性。
裴执整日不是处理公务,就是领兵出征,身为世子,每年腊月连躲都没处躲,禀告公务时需被迫直面暴躁易怒的父王,还要在魏王酩酊大醉无法接见朝臣时,出面和朝中的老狐狸打交道。
他想起那些遗物就眼皮一跳,总觉不该给父亲看那些。
裴执带兵前往新息平乱,裴慎被挟持着拖上城头。
一身银白甲胄的少年轻笑一声,果然,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忠诚的部下,不过是借着裴四公子的身份谋求方便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这些人效忠的是赵玄,还是自己的私心。
他手中长弓弯如满月,一箭如虹,直直射向城头,并未见血,而是不偏不倚擦着裴慎头皮而过,钉在其身后木杆上。
杆子晃了晃,连带着其上鲜艳旗帜骤然倒下。
裴执凤眼微眯,望着不远处硬要跟着上战场的二弟,云淡风轻对身畔几位部下道:“诸君知道赤泉侯么?”
赤泉侯,靠着霸王一块尸首便得以封侯。
那些人眼睛放光,仅凭裴慎这种小角色哪有资格让他们封侯,但世子说这话便表明了态度。
区区新息对裴执如探囊取物,甚至只需要两天便能破城。
其中一天是战前休息。
裴溯看着裴慎在乱军中的情形,脸色煞白,有位副将大咧咧拎着块模糊的肉走来,他仔细一看,竟是颗头颅。
裴溯再也忍不住了,扶着马鞍开始呕,直到酸水都快吐光,此后再没因眼馋长兄在军中声望而吵着上战场。
回京当日,裴执一身甲胄尚未卸下,刚踏进书房,便听见一阵动静。
他看清情形时,镇定道:“父王没静养么?”
裴旭抬眼望着长子,因病痛而疲惫到没有坐像可言,手指摁了摁额角,问道:“东西在哪?”
裴执前往新息第三天,徐惠仪就拿碎瓷片自尽了,死前拽着地牢看守,特意问魏王拿到长公主的遗物了么?
世子不在,看守便将此事禀告给病榻上的魏王。
裴旭找了许久,就差把王府掘地三尺。
他知道长子为何把东西收起来,此刻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咳了几声后道:“只是看一眼。”
裴执眼皮一跳,父王当然找不到,他把东西放在京郊训练斩龙卫的庄子。
少年沉默许久,最后命人把东西取来,他与父亲相对而坐,两人都不爱说话,室内一片寂静。
最后,裴执开口道:“父王,人生如流水,光阴与故人既不可追,为何执着于此?”
或许是因病虚弱,裴旭第一次在提及此事时,没有大发雷霆,斥责长子冷情冷性。
“依你所言,有什么是能留下的?”
“帝王功业。”
少年声音平静,像一潭永远不起波澜的深水。
裴旭盯着那双和自己肖似的凤眼,“有些东西,并非那么重要,你往后会知道。”
裴执深觉自己和父王话不投机半句多,哂笑一声:“永远不会。”
他懒得再多言,父王一回长安,就和平素判若两人,起身道:“父王,三弟刚回长安不久,还有课业未考校。”
裴旭颔首,放他离开,等斩龙卫将那一箱子书信和画轴送来后,便默默站在一旁。
男人打开那幅画,眼珠像定住一般,黏在上面的题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他垂下眼睫,偌大书房内只剩展信的动静,和愈发剧烈的咳嗽声。
外头寒风瑟瑟,积雪初化,檐下挂着的一根长长冰凌陡然掉落,摔得粉碎。
桌案上信纸散乱,像自十余年前寄来的雪片,因岁月而泛黄。
纸上字迹偶尔工整偶尔潦草,能想见赵臻当年提笔时的心境神色。
最后,他打开那最薄的信,寥寥一页纸,几个墨团格外明显。
“惠仪阿姊,余于半月前平安抵京,勿再担忧,今岁大疫,路见白骨露野,哀民生多艰,望药方救苍生于水火,亦算大功德。”
裴旭了然,是他染病那年,赵臻派人去冀州请那位神医。
他翻到信纸背面,身子陡然僵住。
“吾此去冀州,几遇不测。”
后面是几个墨团,紧接着是深思熟虑后的工整字迹。
连起来是一句话。
“吾此去冀州,几遇不测,然既见裴郎,寸心如狂。”
赵臻从未与他提及此事,还笑嘻嘻拍着他脸道:“让部下把江神医绑回来就是,我若冒这种险,最后死在冀州,你岂不是要做鳏夫,多可怜啊,傻子才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