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孟家少主躺在草坪上,双手枕头,仰望天空,神色落寞,喃喃道:“宁娃,这事儿,我确实做得过分了,但是你得理解,我有我的想法。”
“哎,学校大肆宣传见义勇为先进典型旨在教育学生弘扬正气,本是无可厚非,若我不是那个典型倒也无所谓,事实上刚好就是我,本大爷就难以接受了。我站在台上说啥?按照发言稿读一遍?树立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难道同学们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平时啥德性?我呢,只是不想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料罢了!”
俗话说,“只有自己知道鞋子是否合脚”。也许孟飞说得对,我们思考问题往往站在自己的角度指手画脚,从不换位思考,最终导致观点不一,甚至闹出矛盾。在学校,学生都是平等的,并不在乎各自家境以及背景如何,谁的人设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一旦过度,定将被戳后脊骨,受人唾弃。
江宁抬起头,轻声道:“飞哥,这事儿已经过去,咱们就不再想也不再说了!走,我们回教室,上课时间马上到点!”
两位少年一路飞奔。
只是,江宁有句话并未说出口,“或许到了真正经商那一天,你未必还如今天所想所说”。
接下来的日子,孟飞还是原来那个孟飞,衣着依然鲜艳,发型仍旧是最新颖的中分式,见谁都笑眯眯的。
只是,“孟公子”名号从此响当当。
一年级学生连本班同学还未全部熟识,却与二班76号同学打成一片,就连二、三年级师兄师姐也认识那位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
江宁未住校,自然不知每天晚上七号男生寝室如同小小会议室,前来串门的家伙络绎不绝,笑声爽朗,热闹非凡。主人家偶尔买来油炸花生米、卤猪肉之类夜宵招待来客,众人吃得有滋有味,心安理得。
嘉州师范学校女生宿舍本来是神秘禁区,最近却围绕一个话题一个人议论不休。本年级女生年纪稍小,就如孟飞预料那般,仅仅当作谈资而已;高年级女生则眼光长远,所聊话题主要围绕孟家药业、少主多金、潇洒风流等重点,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将孟飞家底扒尽,最终形成共识,“谁能老牛吃到这把嫩草,就将嫁入豪门”。也有女生不以为然,说“侯门一入深似海”,焉知祸福。
嘉州师范谁人不识君?
外校比如嘉州一中、嘉州卫校等,但凡与孟飞同窗过,抑或同学的同学,只要认识的,呼朋唤友结伴前来探望,畅叙友谊。尤其嘉州电视台播出见义勇为新闻报道,虽然本人并未在镜头里露面,也不知长相如何,但是“孟飞”的名字家喻户晓。只要孟飞一上街,熟识之人就喊“孟公子、飞英雄”,这厮顿时赧颜,落荒而逃。
嘉州县城谁人不识君?
要求学生严格的班主任杨鹤对此从未过问,这让江宁深感意外,好不容易逮到同桌前来上晚自习课,好心提醒:“飞哥,最近是不是太飘了?也不知道杨鹤所持啥态度,你还是小心些!”
“飞哥?”孟飞一脸诧异:“我记得前几次你也喊‘飞哥’,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才觉得这名字多新鲜呢,像江湖大哥,嘿嘿,不错,以后我就对外宣称‘飞哥’这个名号,定然响彻嘉州!”
江宁顿时苦笑不得,这家伙压根找不着话之重点,“懒得管你叫啥,飞哥也好,孟公子也好,反正我一喊,你答应就行……”
孟飞打断话:“对了嘛,飞哥都是哥了,还管杨鹤态度?我还不够小心?这不,今晚不就没旷课么?是不是给老杨面子啦?”
江宁翻起白眼,自顾自做作业。
江家湾,暮色蔼蔼。
末秋,气温渐凉,少女还如往常,拎起小板凳出门纳凉,突然停住脚步,惊叫出声。
院门口,站着一个枯瘦小男孩,额头有个筷子头那么大的孔洞,汩汩流血,估计被孩子胡乱抹过,脸上到处是血迹,像极了鬼怪电影里的小鬼。
小慧大骇,丢掉手中小板凳,疾步上前,仔细查看伤情一番,拉着孩子进屋,拿药酒涂抹伤口后,撕下干净布条,将脑袋缠了一圈。
院子里,两个大小人儿相挨而坐。
少女没问为什么,不用猜都知道,小家伙身上又是血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定是刚才又被家人揍了一顿。农村人打孩子毫无顾忌,顺手势拿啥就用啥揍,至于打到哪里造成什么伤害,待气消后再查看,大不了给一颗糖就能哄住孩子。
小男孩没哭没闹,两眼无神,呆呆望着星空。
静坐良久,小慧开腔问道:“想啥呢?”
满娃子低声道:“小慧姐,我想睡觉了。”
少女进屋端来一盆冷水,用帕子替孩子洗脸,然后将他一双小脚放进锑盆,蹲下身子揉搓干净,拿过一双大人凉拖鞋,带他进屋。
寂静中,一位凶神恶煞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入湾底人家院坝,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泼妇架势,对着屋里大声喊:“满娃子,吃我的,住我的,你居然不做活路,打你一顿,就跑得没了人影!你以为躲在淑英伯妈家里有吃有喝就万事大吉?老娘数到三,再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没娘没老汉的狗崽子,一……二……”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响,少女站在屋檐下,身后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慧,我给你讲,你不要护着满娃子,这个狗崽子好吃懒做,现在不狠狠教育,将来只有害了他!”中年妇女气势汹汹,上前几步,伸手欲拉孩子。
小慧用力一推,将妇女推后几步,忽然像一头暴怒的护崽狮子,厉声吼道:“满娃子啥活没干?他一天吃过一顿饱饭?我也给你讲,别过分!反正,今晚你休想带走满娃子!”
中年神情略微一怔,随即坡口大骂:“你一个毛都没齐的小姑娘,真是不害臊,现在就养汉子啦?也不怕以后嫁不出去?老娘不看在你平时乖巧的份上,早就揍得你妈老汉都不认识!”
小姑娘哪里受过如此恶毒的咒骂,气得眼泪汪汪。
“满娃子,你走不走?不走的话,以后就不许回家,饿死冻死在外面才好,老娘还节省粮食了,拿去喂猪还能卖个好价钱!”中年妇人没敢近身,只得威胁侄儿。
小男孩缩了缩脖子,拽着小慧姐姐衣角的小手更用力了。
少女咬牙切齿,恨声道:“满娃子,别怕,有姐姐在,谁也带不走你!满娃子他伯妈,你今天骂我,我便记在心里,将来一定双倍奉还!”
中年妇女抬手指着屋檐下的少女,重重跺脚,哈哈大笑,继而骂道:“老娘等着你,天天咒骂你,祝愿你嫁不出去,一辈子呆在江家湾当老姑娘!”
院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身影,手举扫帚,朝站在院中正在得意忘形骂街的女人批头盖面拍去。
感觉剧痛的中年妇女本能喊出一声“哎哟”,随即明白自己被偷袭了,赶紧双手捂住脑袋,迅速向院门口跑去,待晃眼之间看清来人,边跑边骂:“小慧娘,你个天杀的,居然敢打老娘……哎哟哟……打死人了哦!”
黑影丢下扫帚,瞧着院门口的背影,狠狠骂道:“你个黑心婆娘,继承了人家财产,还想虐死人家孤儿,居然还敢欺负我家姑娘,老娘不跟你拼命就不是江家湾人!”
见到母亲,少女委屈至极,随即瘪嘴,呜呜哭出声。
小慧娘走上屋檐,拉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来到院坝,一起坐在长条板凳上。
少女扑在妇人怀中,小男孩头枕姐姐腿上。
妇人轻拍闺女臂膀,轻声安慰:“慧,别伤心,也别往心里去,湾里人其实都挺好,只是个别人作恶而已!娘在想,待你再长大两岁,年满十六岁,就离开江家湾,离开这个苦地方,随表姐去深圳打工吧!”
小男孩满脸悲戚,小声嘀咕:“小慧姐走了,我咋办?”
少女情绪转换特快,坐正身子,摸着小家伙脸蛋,嘻嘻笑道:“今后我们也出去闯荡,只要不留在湾里就好,你要么跟着江宁哥,要么跟我去城市流浪,满娃子,说说,选择哪样?”
妇人轻声叹道:“谈何容易啊!”
小男孩没有吭声,眼神暗淡。
灯火昏黄,嘉州县城外南街寂寥冷清。
散了晚自习的江宁踽踽独行,忽然停住脚步,莫来由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