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掐着平日里上班时间点,江宁不多一分钟也不少一分钟,出现在县保险公司综合部办公室。
综合部部长方冰青抬起头,笑眯眯地瞧着入门而来的年轻人,欣喜道:“小江,挺准时嘛,我原本以为你周日有事抽不开身,毕竟临时起意通知加班的,即使能来,也可能在一两个小时之后。”
年轻人似乎来过部长办公室次数不少,今日也不客气,不请自坐,破天荒的拍起马屁来。
“方部长亲自加班,我还有啥理由不来或晚来?”
方冰青脸上流露出一缕很是受用的神色,相当于自我肯定地点点头,叹息道:“我老方已迄今为止,在县保险公司呆了二十载有余,算来也是实打实的一个老人,这些年见识过太多年轻人。总体感觉,积极上进的大有人在,勤恳低调的,可谓凤毛麟角啊,大家打破脑袋拼命朝董事长眼里挤去,可是,很少有人甘当老黄牛,默默拉犁。”
才入职公司不足一个月的江宁根本谈不上职场经验,凭借直觉也感到领导这句话不好接,也接不住,既有含沙射影的满腹怨气,又有伤春悲秋的淡淡忧愁。
见年轻人一脸茫然,方冰青哈哈笑道:“我随口一说,也就说说而已,切勿见怪!小江啊,你踏实工作便是,在公司做到一点就好,不闻不问不掺和。”
江宁赶紧点头应下,嘴上说着感谢指点之类虽无营养但很有必要的客套话,心中暗自开了小差。那是一点么?起码三点有余。不闻?装聋都不行啊,必须真聋才行;不问?谁也有好奇心啊,要不然掉进坑里还不知为什么;不掺和,自己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可是,人在江湖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谁能独善其身?
方冰青笑意和煦,递来一张材料纸,温声道:“小江,你已经知道咱综合部大体格局,老柳老莫只做日常收发文件之类杂事,起草文件拟定讲话稿件等难事要事,以前是我和周红娣负责,现在你来公司了,就交给你和周红娣两位年轻人吧,老朽从此退居幕后,享福几年,哈哈,另外我有个建议,不知你意下如何。周红娣负责联系董事长,你负责联系总经理,这样一来,董事长领导总经理,副部长领导干事,完全对口,也不违和。”
江宁早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明白一个道理,老师说建议,其实就是安排,只管落实便是,并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他们之所以嘴上要说“建议”这个委婉词语,只为树立自己谦逊人设而已。人说,笑面虎才吃人,是有道理的。
江宁迎着自己垂直领导那道看似和煦实则暗藏考验的目光,拿出让人觉得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态度,笑意盎然轻声应道:“方部长正值年富力强,怎能自诩‘老朽’?而且,您掌管协调八方的综合部,哪能退居幕后呢?真要是退居幕后,小江这个新人第一个闹情绪,这难道不是公司巨大损失么?嘿嘿,方部长您别摆手嘛,我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认为的。至于您安排我负责联系卿总,小江完全听您的。”
要知道,对领导表态“我听您的”,貌似普普通通一句客气话,实则大有讲究。若说我听您安排,实则下级服从上级之意,两者并无私交;若话中少了“安排”二字,意思是唯您马首是瞻,实则暗表忠心。有些人,虽听话但不一定懂事,看不清行道;有些人,听话也懂事,但不一定懂规矩,不知道上高下节,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听闻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新员工说出如此老道之语,浸染人情世故这个浩荡江湖多年的方冰青神色惬意,点点头,满意道:“小江觉悟高啊,才来公司不久,竟然如此懂事守规矩,真不愧是县人事局钦点而立的优秀人才!”
江宁微眯狭长眸子,笑容可掬道:“说小江优秀,实属难当,受之有愧,若说懂事守规矩,我还勉强接受,毕竟入职咱公司以来,跟随方部长学得不少,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啊,还望前辈多多指点,江宁感激不尽!”
啧啧,这马屁拍的,岂是一个相当了得?
约莫方冰青都觉得被拍得相当舒适了,指着小伙子面前那份文件,含笑道:“小方啊,明日卿总将赴长宁公司参加产险寿险体制改革的研讨会议,你得认真起草发言材料,这可不比平日里发言讲话材料,在业务部门所提交初稿基础上稍作加工即成,尚需提出真知灼见,以供高层决策参考,同时……要充分体现卿总真正能力和水平,这个意思,你可懂?”
江宁沉吟道:“小江略懂,这样吧,我先起草初稿,再交方部长审核,最后提交卿总过目,如何?”
方冰青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挥手送行。
待年轻人客气告辞走出办公室后,这位八面玲珑的综合部长脸上笑意不减,甚至越发浓郁几分,嘴上喃喃道:“此子绝非池中鱼啊!”
江宁报到那天,方冰青曾投石问路,既有打探新人来历之意,也有试探他口风松紧的考验,最终得到的答案不管真实与否并不重要,起码有一点值得可取,“这小子不属于公司高层任何一方”,值得争取到自己阵营中来。
早在一年前,方冰青通过省公司内线了解到,华夏高层正在研究起草保险法规,国省市县四级保险公司势必面临重大改革。所谓改革,既是作出重大调整,更是蕴藏难得机遇。方冰青敏锐地意识到,莫看自己现在只是县级公司的综合部长,一旦公司改革一分为二的话,自己完全可能横空出道,争取一个副总经理并不是难事,甚至敢于问鼎两个总经理位置之一。
也是最近一年来,这位处事风格貌似随和的综合部长开始悄悄布局,花重金求得省事公司求得重要人物的青睐,并在嘉州县保险公司董事长与总经理之间如鱼得水,既不死贴目前大权在握的马家洛,也尊重年纪尚轻且能力出众的卿幽兰,其中尤其看重总经理头上县委副书记夫人光环,毕竟属地党委政府意见作为国有企业人事决策的重要参考。
正因为如此,一个毫无半点背景可言的新人方能进入了方冰青的视野,从最初的依稀难辨的小黑点到如今醒目黑团般的引起重视,一来因为江宁先天悟性过人,二来保险体制改革蹄疾风紧。
如果成事那天真正到来,即使贵为刘皇叔,也得有军事诸葛亮辅佐,也得有七进七出的赵云、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手持丈二长矛的张飞,何况自己尚为中层干部,身边必须得有能力过硬的马前卒,方能实现心中所愿。
此时,已经被人悄然作为落子的年轻人正坐在办公室揪头发写材料。江宁脑中想法极其简单,不管是完成公司领导交办的工作任务也好,还是卿总考验自己写作能力也好,都得把工作干好,才算不辜负帮助过自己的柳副书记夫妇以及姜姒母女。
不过,全市保险体制改革研讨会议发言材料,正如方冰青所言,确实难写。改革从来都是自上而下,上面负责顶层设计,下面具体落实政策措施。所谓研讨,不过是上层听取基层就顶层设计方案的意见和建议,重点不在改革基本方向、总体思路和制定原则,仅就政策落实过程中一些操作层面问题的听取建议,以便完善改革方案。
想通了这一点,年轻人开始提笔着墨。他从嘉州保险管理构架、保险业务难点和客户对象意见入手,找准关键问题和问题关键,结合入职近一月来涉猎保险系统内部刊物所传达的高层信号,仅从实操层面提出嘉州意见建议。
初稿出炉时,华灯已初上,偌大一栋保险大楼只剩得五楼综合部办公室窗口亮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