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男人果不其然僵住,但仅仅一瞬便恢复如常。他拿起自己那双,又端起白粥,默不作声出门,坐在长廊下的靠背上,独自一人的身形有些萧索。
哼唧兽明白那个妖神主母又回来了,当下大气不敢喘,默默挪屁股从花千骨脚边移到了桌角角。
花千骨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快速喝完粥,又吃了点玉米,喝药的时候白子画进来了,默默收拾好碗筷,对她道:“我在门口等你。”
说完出了门。
此去草原路途遥远,花千骨又没有修为不能御剑,白子画想用横霜载她,剑出鞘才意识到此小骨非彼小骨。他转头看去,女孩果不其然冷着脸,黑沉沉的眸子让人心慌。
刚想收剑,一只脚踩了上来,花千骨站上剑身前段,淡声道:“就这样吧,走。”
剑起,白子画与她隔着一点距离,悄悄张起结界,一点风都没吹进来。
万丈高空上,花千骨已经一动不动看着前方整整一个时辰,放空的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而愉悦,时而落寞,时而迷茫,时而悲伤,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安安静静,消瘦单薄。
白子画好几次看她,女孩都没有发觉,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屏蔽了周遭一切。
担心小骨身体受不住,白子画没敢把速度放太快,历时半天,二人终于到了碧空如洗,莽莽苍苍,一碧千里的大草原。
踏上这片土地,花千骨闻到了自由的味道。万马奔腾,远处有牧民一片一片地散放牛羊,一眼望不到头的碧草地横无际涯,再远一点的地方水草鲜美,有穿着长靴头戴毡帽的小孩跟着父母学习如何挤羊奶,好几次方向对不准,把奶水挤到了自己的脸上身上,惹得小伙伴捧腹大笑。
生活在这儿的人,宁静,幸福,自由,快乐。
真好啊,花千骨在心底悄悄的说。
白子画带着她往小月投胎的人家去,到了毡房附近,二人隐去身形,等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形壮硕,右边耳朵坠着一个长长的彩色羽毛耳坠,额头靠发际线的位置系着宽边蓝色抹额,五官立体,眼神闪闪发亮,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花千骨不由自主往前一步,眼眶一湿,差点没忍住喊出那声
——小月。
“这是他第四次转世,前三次依次做了大夫、太子少师、商人,每一次轮回后寿数都会增加,这一世不出意外能活到七十岁,家庭美满,儿孙绕膝。”
这么好吗?如此,她就放心了。
这时,毡房的帘子又被打开,一个编着辫子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来到转世的小月面前,用搭在手上的毛巾给他擦脸,嗔道:
“让你放羊时省点力气不要总追着羊跑,好端端的又不会丢了,你净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这不是习惯了吗?下次注意。”
男人假装一本正经地保证完,接过帕子自己胡乱擦几下,又捧起铜盆里的水洗把脸,和女人一块进毡房,隐约间还有小孩的笑声传出来。
看见这幕,花千骨发自内心地笑了,又站在门外看了会儿,转身沿着绿草坡,两手背在身后,散漫随性地往下走。
他们依旧是广袖长衣的打扮,一步一行间衣袂飘扬,发丝水波一样轻漾,身下的绿草地广阔地仿佛与蓝天连成一线,画面美得像一副重工点缀的泼墨画。
风卷起花千骨额上的碎发,她仰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一瞬间,胸腔里盈满了绿草的芳香和草原独有的清爽空气,前所未有的畅快。
到了无人处,二人显出身形,花千骨又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在一个面朝羊群的绿草坡上坐下,白子画则在她身旁不远处站定,也看着下面珍珠一样洒落的羊群。
沉默了很久很久。
花千骨没有转头,话却是对他说的:
“当年,瑶池上那一剑,你是故意的吗?”
她还记得当年那场混战,九天仙佛齐聚昆仑,瑶池飘花如雨,枯死的建木直插云霄,惊雷滚滚,都是为了赶在五星耀日之时诛杀小月,彻底毁灭妖神真身。那一场大战她先后失去了杀姐姐、东方、小月,最后连自己也被他收入净瓶,在长留海底一关十六年。再出来时,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去了。
也是在那一天,宫铃破碎,她最隐秘最不想被人看见的伤疤赤裸裸暴露在人前,而她很没用,连为东方报仇都做不到。有时候她在想,如果当年拦她的人不是他白子画,而是换成仙界中的任何一人,摩严是不是已经死了,而小月也被成功救出,一切的一切发生转机,结果大变。
可她也明白,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白子画只是白子画,假若不是因为她狠不下心下不了手,他又哪来的本事与身负妖神之力的她为敌?
兜兜转转,她只是,败在了对他的爱上。
白子画被她的问题愣住,回想当年将横霜剑插入小骨心脏的那幕,他至今无法面对,内疚让他不敢拔出她身体里的剑,更不曾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如果当年参与那场大战的人都认为是他故意想杀小骨,他认了,因为即使说出去也没人信。两百年来,有时手臂上的伤疤疼得狠了,他也会恍惚想起,然后就会自我怀疑:到底是他想杀小骨,还是别人逼他杀小骨?
没有一次能得到准确答案。
她死前曾怪他,说他其实从不信她,而是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子画记住了,多年来不止一次思考这句话真正的含义,然后就想起,当年仙剑大会上小骨想杀霓漫天,被他发现了,愤怒之下他动手打了她。
如今回想起来,只剩后悔。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吧?修行千年,连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其实从来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凡是他觉得不对的都想尽力去纠正,纠正不过来的要么放任,要么摧毁,这一点延续了千年,固执了千年。直到她临死前的一句话,他才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正视起这个无人提醒,一直被忽略的问题。
往事如影,白子画垂下眼,想说不是,没有胆量,想说是,却不甘骗她骗自己。
花千骨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不催他也不说话,目光静静落在远处的羊群上,让外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早就走神数起了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突然从羊群中钻出脑袋,睁大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再揉揉眼,草坡上的两个人居然还在。
这下他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了。
花千骨不明就里地看着小孩挤开羊群跑过来,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大声对他们喊:
“大哥哥大姐姐,你们是中原来的吗?卖不卖茶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