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知自己该说了,便站起来。大家抬头看着他。春光穿身泛白的棉军装,戴顶火车头帽,帽毛显得蓬蓬松松的,两个帽耳朵上绾着,帽耳绳系在帽顶上,像只展翅的蜻蜓,点缀着庄严的火车头帽,帽脸有楞有角,把脸衬得也方正。他这身绿,在这几乎是黑一色的人当中忒显眼。他往前跨一步,稍息站,绷着嘴“哼哧”一下鼻,“吭”一声,说:“通过这两天的学习,我认识到了路线教育的重要性。我们革命战士……”他突然觉得自己把部队的话用在农村说了,忙改口,说:“我一定要在这次路线教育中好好学习,改造思想,当个好干部!”接着便作起了自我批评。他说有一次,见老婆放工回家拿把菜,问她咋没用尿换就把菜拿回来嘞。老婆说她放工回来拐到菜园里,给菜把式要把菜,菜把式就把菜给她嘞。春光说菜把式之所以给她菜、是因为他老婆是干部家属、这是资产阶级特权思想在作怪。他分析一通这种思想的危害性后,便绷着嘴,“吭”一声,说:“我就说恁些!”说罢,就坐下了。
汪书记扭头问春光:“你还有没有啥要说的?”春光说:“没有嘞!”
话刚落音,“犟筋头”“嚯”地站起来,气愤地说:“我说几句!”大家吃惊地看着他,想:书记让干部发言哩,你连个干部毛都不是,发啥球言!都蔑笑他。那“犟筋头”知大家此时是啥意思,想我才不管驴球马屌呢,扳着脸看着春光说:“你胡球扯!你说的是鸡毛蒜皮事,把厉害的事掖藏着,没有把赖思想亮出来!”大家愈发吃惊了,不知他为啥说这话。“犟筋头”又说:“咱队的社员都说你逮住了一个逮鱼的、把他放嘞!你不给大家说清楚,我们不饶你!”说罢,气呼呼地坐下了。
会场上顿时哗然。人们小声议论着,有的说:“这个’犟筋头’咋恁急着批春光呀!”有的说:“这家伙肯定和春光有仇!”有的说:“不知是谁指使他这样干的!”
这时候,汪书记站起来,往下打着手势说:“大家别嚷嚷,静一静!”说着,扭头问春光:“有这事吗?”春光又站起来,说:“有!”会场上又是一片议论声。有的说春光太实在,一问就承认嘞;有的说当过兵的人就那样,肚里没一点曲曲弯弯;有的说太实在的人在农村光吃亏!
书记轮大家一眼,又往下打着手势,平和地说:“咱听春光说说,看是咋回事,然后再发言!”说罢,问春光:“你说吧,到底是咋回事?”春光便咋来咋去说一番。
汪书记顿时沉了脸,拗头怒视着春光,厉声说:“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唵!这不是在包庇坏人吗?唵!这是严重的路线问题!”说着,狠狠地咽口唾沫,说:“我原以为你思想觉悟高,才让你回去当队长,谁知你……”
这当儿,“犟筋头”一挺腰、打断了书记的话、愤怒地说:“我们贫下中农决不能让这样的人再当干部!大队如果不处理他,我们坚决不答应!”说罢,“呼呼”地喘着粗气。
像一滴水滴到滚油里,会场上顿时炸了锅。人们交头接耳,汇成一片“嗡嗡”声。一时间,只看见人们的嘴在动,继而,又看见有的人在摇头、有的人在皱眉、有的人在挠头皮。这时,春光勾扭着头,面色凝重,一声不吭。停会儿,书记又打着手势大声喊:“静一静!静一静!”大家便又静下来。书记看着春光问:“程臣几句话就把你的心说软啦?就没给你啥好处?”春光说:“他给我两盒烟!”
书记不问了,狠狠地瞪春光一眼,然后扫视着大家说:“好啦,事情已经清楚啦!春光收贿,放坏人!这是一部路线教育的反面教材,活生生的!下面,大家分队讨论,然后,各队长发言批判!”说罢,看着春光,说:“你就别领着恁队的干部和代表讨论啦,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吧!”说罢,就岀去了。各队也去到外面,找地方讨论。
屋里显得空寂了。春光坐在地铺上,勾扭着头,哭丧着脸,想:按理说,逮住程奇偷鱼,自己是应该把他送到大队的。然而,一个几十岁的人把问题说得恁严重、又磕头求饶、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熔化呀!想到这,他似乎觉得自己没有错。但他又想:咋没错呢?你是队长,应该把维护集体利益放在第一位,可你是那样做的吗?显然不是!他叹一声,想事已至此,后果只能自负了!他又想这样做没让程奇断子绝孙,自己担点责任也值得!于是内心反倒平静了。他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一个泛白的绣着红五星的军用挎包里掏出来一份报纸,展开来,又坐下,看报纸。
一小时后,大家回到住室。各队长发言。有的光讲大道理,不往春光那事上扯;有的让春光以后注意点,别好了别人、害了自己;有的说春光觉悟低,不能当干部。书记坐在地铺上,拿着笔,把本子掀开摊在膝盖上,简要地记着大家的发言内容。大家发罢言,书记站起来,一一喊着大队干部的名字,让他们去外面开会。春光看着书记的脸,立着耳,等着他喊自己的名字,没听到,不由得脑袋“嗡”一声,沉着脸,搭拉了头。其他人都乜着他。瞬间,他便紧绷着嘴唇“吭”一声,抬起头,微笑着,靠在被子上,跷着二郎腿,翻过报纸看起来。大家收回目光,随便说着话。屋里又是“嗡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