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余晖西移,院内的小松也被落日镀上了一层橘红色。
萧棠从浴房出来,身上的劲装软甲已经换成了宽袖常服,半湿的长发拢在脑后,用一条素色长巾归拢。
胸口被踩踹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萧棠坐在案几旁饮了口茶水,让丫鬟去传段信。
段信早早便在门外廊下候着,听到萧棠传召,当即掀帘走了进去。
“主子,名册出来了。”段信行过礼,将手中的草皮册子呈递给了萧棠。
萧棠放下茶盏,抬手接过来。
她翻看着手里的册子,上面按照姓名籍贯分类整理,将强拐到山上的妇孺和俘虏投降的盗匪都统纳上去,条理清楚,让人一目了然。
萧棠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赏,随口说道:“统计册子的人倒是不错。”
段信点点头,回道:“这是属下账内的抄胥,名叫于来,为人严谨有度,善于统纳算术,说来也是个人才。”
萧棠颔首:“确实难得。”
她按下名册稍作思索,如今关泽道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琉城抄胥不缺,留在这里倒是大有用处。
她抬头看向段信,道:“迟大人的母亲和儿子已经接回去了?人可还好?”
“人倒无事,”段信想起刚才见到的白发老人和干瘦小子,心下有些唏嘘,“只是应该在山上受了磋磨,瞧着确实憔悴。”
他朝窗外的廊子里看了一眼,道:“欸,迟大人已经过来了。”
萧棠继续翻看着手里的册子,闻言道:“那便传迟大人进来吧。”
段信刚转身要出去,萧棠想起一事,道:“一会儿太子和钟夫人叙完旧,让丫鬟将人安置到别院的东厢房,李程的府上有医师,把人请来给钟夫人瞧一瞧。”
段信应是,出门与迟再见礼,待人进去后,便出了院门着人办事。
迟再提袍进到屋里,向萧棠见礼。
萧棠瞧着迟再双眸通红,便知道适才应是哭过一场。
她放下手中册子,示意迟再入座,道:“如今关泽道内匪盗涤清,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此后再不必受贼人挟持,令堂与令郎也不必担惊受怕,往后府上日日欢聚团圆,大人应开心才是。”
迟再心中百感交集,他抬袖抹眼,竟是从座上滑下来,款款深深地朝萧棠行拜,道:“殿下于迟某小家有再造之恩,于道内大家又堪称再生父母,此乃天降洪恩,迟某没齿难忘!”
“大人快快请起!”
萧棠让人将迟再扶起来,声音温和地道:“大人又何尝不是气逾霄汉的君子?若非此次大人肯与我里应外合,想要荡清匪寇定是要费一番周折。”
迟再面上愧赧,道:“若不是殿下肯在下官身边提点,我……我也未必能及时醒悟……”
萧棠抬手让人坐下,道:“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1],大人是君子,君子所取者远,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必有所忍[2],大人此前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她顿了顿,恍然想起一事,看向迟再,道:“那诏书……大人可销了?”
当初萧棠假称廷诏,诈诱李程,便是借了迟再的力。
李程前往迟府搜出的廷诏诏书,正是迟再用当年调派关泽道的任职诏书压缝钤印而成。
李程虽说是道内实权官,但说到底也只能算是官员自己提拔上来的流外官,没有资格接触朝堂直达诏书,对廷诏也不甚了解。
再加上伪造廷诏是谋逆僭越的死罪,平常人也不敢私自伪造,萧棠和迟再正是抓住这点铤而走险,这才能镇唬住李程,但凡对面是个正儿八经的流内官,一眼便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迟再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道:“殿下放心,已经销了。”
“大人做事,我自是放心的。”萧棠端起续上的茶水,轻撇着茶沫,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关泽道内盗匪虽清,可他们毕竟在此盘踞多年,城内无论是法度还是农商都破坏严重,若想重建也要费些功夫。”
迟再面上惆怅:“殿下说的是,如今道内州县衙门腐败,田地荒废,城墙旧毁,样样都得重新修整,只是……”
他目光微黯,低叹道:“只是这些年道内粮仓银库都被李程和朱啸虎等人掏空了,现在动辄都绕不开钱……”
钱。
修建城池需要钱,买种复田也要钱,就是想要招募府衙幕僚也得要钱。
迟再一年的俸禄就那么多,就是迟再不吃不喝,将自己所有俸银全都投进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激不起半分波澜。
萧棠瞧着茶盖上的梅枝花纹,没有即刻答话。
此次她临时起意,决定冒险率兵前往关泽道剿匪,不仅仅是出于对百姓的恻隐和不忍,也有对漠西全境和太子今后的考量。
关泽道位于大昭南部,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它左上接连束西道,右上又与淮下道接壤,还是漠西与廪州输粮线的中转点,期间又多深山,易守难攻,从战略上来说,它的作用也是举足轻重的。
如今漠西边境战事不稳,此仗不知何时才能打完,在外患未平、内忧未定之前,萧棠必须要确保漠西军粮能够得到稳定供应。
她想了少顷,慢声道:“如今恢复民生乃当务之急。田地开垦,归纳流民是重中之重,百姓稳定下来,后续道内兴建便是水到渠成。”
萧棠饮了口茶,看向迟再,道:“此次新陂关和琵琶川所抄财物我已经着人清算,少时便让人交由迟大人。”
迟再闻言,怔愣过后,眼眶又是一热。
他原本便做好了打算,将此次山寨上缴获的东西都充为琉城军费,毕竟太子妃与琉城兵此行是为关泽道而战,城门外那场刀光剑影,琉城将士或死或伤损失惨重,合该去犒慰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