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春节,我爸回来了,但他这次不是回来过年的,而是要和我妈离婚。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离婚,但我看见我爸很嚣张,我妈则充满了惶恐,我姥姥和我大舅都锁紧眉头,我便知道事情很严重。果真,那几天他俩总是阴着脸,白天晚上不说话,除了偶尔要吵几句。有天深夜,我爸还打了我妈,我妈嘤嘤的哭了半宿,次日一早,我妈叫来了我姥姥,我大舅,房东周奶奶,我们村的大连长,二连长,还有一个我叫做六姥爷的我妈的表叔,他们满满的坐了我家一屋子。
“佟仁,你可不能离婚,这刚要过上好日子,你咋能变心呢...”
“是啊,不为别的,你得想想三个孩子...”
“对呀,她们在家不容易...”
“这才出去几年啊,你咋还要做陈世美呢...”
我的亲人们语气温和的劝说着我爸,虽然他们的话语里有一丝丝埋怨和责怪,但却充满了真诚和怜爱,就像他们平时说着做错事的我一样。我爸坐在他们中间,抬着头看着房顶,一副很不屑的模样,连我也看出了他心里的愤恨,我姥姥和我大舅也用乞求的目光瞅着我爸。我们屋里静了一阵儿又说一阵儿,说了一阵儿又静一阵儿,都到晌午了,也没有人站到我爸那一边,我爸的头也始终没有低下,我妈的腰板倒是慢慢的直了不少。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你们离婚,坚决不同意。”最后我六姥爷斩钉截铁的说。我六姥爷是我们县城法院的院长,是我们村子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官,他的话,谁都得听,连我爸都不得不掂量掂量。战败了的我爸拎着包气呼呼的走了,我们都以为他去了我奶奶家,可是,快过年了他也没有回来,于是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妈带着我们姐仨去了西大桥我奶奶家找他。我爷爷说,我爸回来住了一宿就走了,他们还以为他回了铁营子村我们家;我五娘说我爷爷拿着笤帚疙瘩狠狠的打了我爸,连我奶奶也骂了我爸一宿。我五大爷对我妈说:
“她六婶啊,你带着孩子们找他去吧。” 我妈则默默的流了许多泪水。
对于这事儿,我可不怎么关心,反正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我爸几面,有他没他,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对我爸的认知,还不如对秀启我二舅多些,我对我爸的亲切感,也远远比不上我大舅,我甚至暗想,没有我爸的日子更轻松更自在,所以,我自顾和小芸玩儿。小芸比以前好多了,又爱说了又能喝了,一天不喝两盅小酒就难受,她的脸蛋白里透着红,眼睛越发黑亮,只是声音变的有些嘶哑,个子也不见长。我俩还是愿意去后院玩儿,后院换了门安了锁,锤了地面,石磨不见了,鸡窝也没了,和张姓共用的院墙上拉了几道铁丝网,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墙上那三根红绳儿倒是还在,褪了色的它们和着风,有一搭无一搭的飘拂着,好像又给这里平添了许多萧瑟。干干净净的后院没了往日的生动,只有那三棵木槿,时而摆动着枝条,时而发出沙沙的倾诉,像是描述着从前,又像诉说着现在。我和小芸搬了桌椅放在墙根,冬日的阳光有些暖,也有些刺眼,我俩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篇,从前的日子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过了年我妈决定去找我爸,她开始为出发做着各种准备。我妈变得沉默了,并有意躲着村里人,好像做错事儿的是她一样。我也变的沉默了,因为我不想去找我爸,不想离开我喜欢的铁营子村和我喜欢的这些人。时间一晃这一年的暑假又过半了,我姥姥又带着我去我姨高秀叶家,自从我姨夫过世后,我便隔三差五的跟着我姥姥到我姨家住上几天。我姨分了自己的房子,在岳家沟社区的最南岸,在山的脚下,虽说和岳家沟只一路之隔,却有个好听且雅致的名字叫南山舍宅。
我故乡的城市,地势南高北低,东面群山绵延,西边相对平缓,我姨家就在我们小城的最高端,不过,真正的南山舍宅指的却是不远处日本人依山而建的那十几栋砖木质结构的别墅,居高寡合闹中取静,红花绿草枝藤盘绕,整齐又洋气,远远看去仙境一般。我们的城市,曾经住有不少日本人,他们在这里开矿挖煤,卖油赠灯。而我姨她们的矿区民房,只是沾了南山舍宅的名声而已,大部分房子歪歪扭扭毫无规则,像地头的杂草一样随意生长,几里拐弯的小胡同串起这些住宅,胡同曲折逼仄,宽的能并排走三个人,窄的一个成人都勉强通过。我姨家的胡同更是迷宫一般,曲径通深处,平房破旧阴,我姨家的院子只有巴掌大小,房子也只有一间半,一进屋门是个铅笔盒一样狭长窄细的外屋地(就是厨房),没有窗户,黢黑一片,不点灯啥也看不清,三个人站在里面都倍觉拥挤,里屋也很小,一面炕,两个柜子,再加上一个缝纫机便满满当当。我姥姥我姨,我,还有阳阳和明明正好呆下,再多来一个人都觉得要窒息,里屋比外屋地亮堂一些,但阳光也是非常吝啬,常常晚来早走,不肯多停留一会儿。让我唯一喜欢的是,这里居然也安电灯了,那个电灯特别神奇,只要一拽灯绳,房顶上那个叫灯泡的小圆球就亮了,比蜡烛比煤油灯,比嘎石灯亮多了,亮堂堂的照满了屋子,跟白天一样,啥都能看清,虽说老是断断续续的停电,但丝毫也不影响我们的兴奋。
我姨也已经有工作了,在矿务局库房上班,她每天早出晚归,上下班的路上还要捡些木头煤块塑料管之类的东西带回来,堆在院子里,院子因此就变得更小了,我们常拿这些东西换豆腐换牙膏换糖,有时还能换一捧白面回来,我姨很节俭。我姨的话很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我也很少看见她的笑容,我们来了,阳阳和明明是最高兴的,我和他们在院子里玩时,他俩会不时的抬头看看房顶。
“你们看啥呢?”我好奇,我也抬头看看房顶,房顶上什么都没有,只是烟囱上系着根儿红布条。
“不知道。”他俩摇着头,光是乐,他们特别喜欢家里来人,喜欢热闹。
“姐姐姐姐,开门啊。”这不一大早,岳家沟我姨姥姥就来了,自从我姨单过后,我姨姥姥经常来我姨家,帮她干干这做做那,尤其是当我姥姥来我姨家时,我姨姥姥几乎天天都要上来,我赶忙开了门,我姨家的大门时时刻刻都是反锁的。
“你咋这早啊?”我姥姥边收拾外屋地边问。
“拾到利索就来了。”
“她们呢?”
“上班的上班,玩去的玩去,都走了。”我姨姥姥还拎了只鸡,放到地上。
“哪来的鸡呀,买的?”
“不是,姐姐,你说厌恶不厌恶,昨个夜里,黄鼠狼子又来了,这不,咬死三个,我留下两个,给你们拿来一个。”
“哇,姨姥姥,你见到黄鼠狼了吗?”我听了,兴奋地问道,我现在一听到黄鼠狼,眼睛就会发光。
“我没见到。”我姨姥姥说,我姨姥姥和我姥姥长得一模一样,五官精致,身材纤细,清秀好看。
“那你咋知道是黄鼠狼咬死的?”
“要不是谁?是你们?”我姨姥姥笑呵呵的看着我们,我姨姥姥也特别爱笑,她的笑容也和我姥姥一样灿烂慈祥,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宽眼亮。“是黄鼠狼子咬死的,昨个半夜我还出去打它们了。”
“啊?你打到了吗?”不知咋的,我还挺替黄鼠狼担心的。
“没有,黄鼠狼子贼着呢!早跑了。”
“那它们怎么没把鸡吃了啊?”
“留着给六月吃呗。”我姨姥姥笑眯眯的瞅着我,我姨姥姥的性格也是那么好,从小到大,我没见她皱过一次眉,苦过一次脸。
“姨姥姥,黄鼠狼为啥没吃鸡嘛!”我真替黄鼠狼着急。
“呵呵,它们喝血就中了。”
“什么什么?喝血?!”我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说法。
“是啊,黄鼠狼子把鸡血都喝了。”
“它不吃肉?”
“这个我知不道,我就知道黄鼠狼子专门喝鸡血,鸡血喝没了,鸡就死了,它就饱了,我还知道黄鼠狼子最能吃耗子。”
“啊?真的吗?”我惊讶道。我头一次听说黄鼠狼不吃鸡肉光喝鸡血,我一直以为,黄鼠狼会把鸡吃的只剩下几根鸡毛,要不是鸡毛又硬又没味道,它肯定连鸡毛都不会剩下。“那,黄鼠狼给鸡拜年,就为喝血?那样它就能喝饱?” 我不解的问。
“呵呵,兴许能,具体的我也知不道。”我姨姥姥把那只鸡又拎到炕上,招呼着我们说:“你们看,鸡脑袋这儿有个腮,就是这个小圈圈,我只知道黄鼠狼子把鸡咬死后,就从这儿把血喝干了。”
我们仨趴着仔细的看,果真,鸡脑袋上有个血糊糊的小烂洞,发着淡淡的腥味。
“它咋不吃肉呢?”我失望的说。
“我也知不道呢,要不,等你下次见了它,问问?”我姨姥姥学着我的口吻打趣道。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真想问问它呢。”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被鬼魇着了?”我姨姥姥把鸡拿到院子里,和我姥姥一起收拾起来。
“咋呢?”
“姐姐,我这几天都在寻思这事儿,你听听:上个礼拜五晚上,我上来看秀叶,家去的时候,才进二道沟那个胡同不多远——我平日里不是都走那儿吗?那儿近。你说那晚我走进那个胡同,我这心啊就怦怦跳个不停,慌得难受,我咋就觉着要发生啥呢,正寻思呢,忽的一阵风就刮了过来,吹得我啊睁不开眼睛,紧接着迎面像是跑过来好些人,呼拥呼拥的,把我挤得东倒西歪的,我拼命用手扒拉着才没倒下。”
“大晚上的,哪那么些人啊?”
“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没人?那你是发癔症了?”我的两个姥姥收拾完鸡,一前一后进屋坐到炕上。
“我没发癔症,是没人——不是,有人,是咱们看不见的人,整个胡同就我一个活人,那些个都是些隐形的人,八成是那个世界的人,你明白了吧,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还有他们隐隐的说话声,说什么今晚它们都要到哪儿聚堆儿去,十殿阎王爷在那里等着呢,去的晚了投生不到好人家,又有的说快点跑吧,半路上遇上几个恶煞追来了,让它咬着就完了....什么什么的,你知道了吧。”
我姥姥没有吱声。
“你说我想躲开都不中,那些人好像是被什么追着跑,火急火燎的,撞的我呀都快散架了,就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忽然觉着有人把我推到了墙边,说:
‘快转过身去,转过身去。’听声音咋那像水仙她爷爷呢?我赶紧的贴住墙,闭上眼,水仙她爷爷护着我,我就听见背后的人更多了,呼呼跑的更快了,闹闹吵吵的,一阵一阵的涌过来,我感觉胡同里头冰凉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