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许久,苏澈开口了,只是这次语气有点喘,他尽量调整呼吸,轻声说:“阿书,我想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锦书垂下眼睑,咬了咬牙,才悠悠吐出一句,语调轻缓:“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我有可能不再回来了。”
锦书呼吸一窒,心口狠狠一扯,却假装不在意他的话。
她伸出一只手,抬得高高的,挡住眼睛,然后摊开手指,悉数的阳光从五指罅隙中穿透了过来,照在脸上,暖暖的。
她扬着唇畔,两颗酒窝如同花骨朵镶嵌在她的脸颊,很漂亮,而眼睛被刺眼的阳光照得水汽蒸蒸。
她说道:“你曾说过,这样从罅隙缝中看阳光,阳光不仅好看,而且阳光会把幸福凝聚在一起,通过指缝照耀到我的身上,所以我每次遇到不开心,不顺心的事时都会扬起手,我相信幸福和幸运一定会降临我身上,看,那些光都照射在我脸上了。”
苏澈痛心,搂紧锦书,顿了顿,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阿书,若我去了,以后一个人生活要好好懂得照顾自己,你可以想我,可以偶尔恋我念我,但不能时时以我为念,以后若是……”
“以后若是遇到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就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淡安宁就好,然后再和他生一个娃,不,还是生两个吧,一个孩子没有伴,太孤独了,两个长大后还可以相互照应……”
锦书急忙接腔,然后断断续续自顾自说了很多,她不敢停下,可说出的每字每句都是如鲠在喉,眼里已经氤氲一片,她高高举着的手也隐隐颤抖着。
苏澈听着锦书的话,无尽的悲痛淹没了他的悲喜,眼眶倏然湿了,他握住她那只隐隐颤抖的手放在身前,大颗泪水掉落下来,落在了锦书的头上,他慌忙去擦眼泪,下一秒只觉头晕目眩,一股血腥之气从鼻腔里涌了出来。
苏澈抬手摸了摸鼻子,有股黏黏的液体,摊开手指,手指上沾染了鲜红的血,他的手一抖,慌忙擦了擦鼻子,又慌忙将手往病服上擦了擦。
锦书刚要抬头时,他的手急忙轻轻按住了她的头,轻声道:“乖乖靠在我的怀里,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锦书顺意,垂眸,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病服,视线落在他衣角下那几滴醒目的血滴,泪水夺眶而出,贝齿紧咬着唇瓣。
锦书深吸一口气,含着泪又诉说着过往。
苏澈身体已是虚弱不堪,气息也不稳,而手始终捂着鼻子,努力硬撑着,他真的舍不得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
这天锦书说了很多很多关于她和苏澈过往的点滴,而身边苏澈的鼻血不止。
起初他为了避免让锦书看到,努力去擦着鼻血,可随着瞳仁渐渐变得空洞无光,意识越来越涣散,他才停止了动作,渐渐地,锦书的声音听在他耳里越来越远,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的脸也慢慢耷拉下来,靠在了锦书的头上,似是睡着了......
锦书还在断断续续地说:“你走吧,不用挂着我,我不会哭的,以后我一个人依然会好好吃饭、睡觉、好好学习,好好谈恋爱,我会好好的......”
突然头顶一沉,而黏黏的鲜红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滴在了她的脸上,身上,手上……
她泪水泛滥,颤着伸出手,像之前那样展开五指,在五指间的罅隙缝里静看阳光。
苏澈,确实如你说的那样,这样看阳光的确那样别致,那样欢心,那样的温暖,但,阳光虽照在了我的脸,却照暖不了我冰冷的身体,甚至连同幸福也从未照耀过我。
否则,为何上苍把我唯一的幸福都带走了呢?苏澈,你走了,我所谓的幸福又有何可言呢? 你安心走吧,我不哭,我会坚强活下去,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宽慰。
苏澈走了,从守灵到入土下葬,锦书并没有哭得昏天暗地,因为她答应他,她一定要好好的,不让他担心。
再者,锦书听老一辈人说,若是生者哭得太过伤心悲痛,死者亡灵就不得安宁,也不舍离去,那么就错过投胎的时辰,今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永不超生。
苏澈走后,锦书便休学了,人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更加清瘦,原本合身的旗袍,如今穿在身都显得很大。
锦书生活的作息规律正常如初,即便休学,她依然照样看书、学习知识,依然正常吃饭睡觉,只是饭量越发小了,而睡觉前,她需要一定的安神药才能入睡,否则她可以每天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渐渐地,她的身子也越发清瘦了。
她没什么朋友,只有邻居的一个王阿婆跟她走的近,王阿婆很担心锦书,每天都会过来一下,怕她每天待在苏家,睹物思人,身心更难受。
但锦书总淡淡说道:“我没事,这里是苏澈的家,也是我的家,我要守着这个家,若是苏澈的亡灵抽空回来看看的时候,至少他还能见到我。”
每每听到这话,阿婆心情更加沉重,眼眶泛红,想起苏澈,阿婆轻轻叹了口气,那么好的一个大伙子,偏偏就......
苏澈下葬的一个月后,锦书收拾苏澈的书桌时,无意间发现书桌上的一个砚台底下竟然刻着一行字。
锦书擦了擦,当看清底下的字体时,忍了数日的悲痛情绪终于迸发而出,捂住嘴嚎啕大哭,眼泪汹涌而下。
上面刻着: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来世愿同生,永作比翼鸟——民国九年,吾爱锦书。
这字体是苏澈亲自刻上去的,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席上锦书的瞳仁,刹那眼泪如决堤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