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安静地立在一旁,心中却并不平静。
虽然说不清原由,可他总觉得主子好像变了,跟当初不一样了。
没有当初纯粹了。
他有些难过,可又无力改变。
奈何,李青刚送完丹药,离下次来还早呢。
“黄锦!”
黄锦一怔,收回心神,“皇上?”
“看看这个字如何?”朱厚熜放下朱笔,神情略带自得。
黄锦上前两步,瞅了眼御案,精美的宣纸之上,赫然是一个大大《成》字,苍劲有力。
墨迹未干,更显磅礴大气。
“皇上书法更好了。”黄锦由衷说。
朱厚熜白了他一眼,哼道:“谁让你评价书法了?以此字作为太宗新庙号,如何?”
“庙号?”
黄锦呆了呆,挠挠头,苦思冥想许久,才道:“奴婢愚钝,历史上……好似没有以此做庙号的帝王吧?”
“不错。”朱厚熜颔首,“可先河总要有人去开不是?抛开这些,你以为如何?”
“奴婢只是个太监,哪里敢作评?”黄锦讪讪摇头。
朱厚熜瞪了他一眼,愠怒渐起,继而又渐渐消失,末了,长叹一声:
“还在为上次之事生朕的气?”
“不不,不是,奴婢从没有生过皇上的气。”黄锦认真说道。
朱厚熜唇角泛起苦笑:“没有生朕的气,可也会不开心,是吧?”
黄锦默然。
“为何?”
“奴婢觉得……皇上您变了。”
朱厚熜诧异,“哪里变了?”
黄锦迟疑了下,实话实说:“记得当初刚进京那会儿,皇上兢兢业业,日夜不辍,一边应付杨廷和、皇太后,维系君臣和睦,一边刻苦处理政务,时常深夜才休息……”
连着说了好多好,黄锦情绪逐渐低落。
“后来,李青来了,皇上更好了,大礼议之后,皇上龙威更隆,还是那般勤政,想的却多了。”
“事至今日,皇上绝对称得上天命所归,可却没有当初稳重、心细了,甚至……”黄锦迟疑了下,见主子面色沉静,并无愠怒之色,一咬牙,道,“皇上您现在越来越像武宗了。”
“武宗?”
朱厚熜嗤笑道,“你是想说朕越来越不稳重,跟武宗似的喜欢胡来?”
黄锦闷闷点头。
朱厚熜没发怒,却也苦楚。
“李青太超凡脱俗了,与之相比,朕却多有不如。”朱厚熜叹道,“昔日,朕还是世子时,闻听武宗之举,便觉不可理喻。虽不敢言,但也常常偷偷作想,若朕是皇帝,绝不会如他这般……后来啊,朕还真做了皇帝。”
朱厚熜怔怔出神,“继位之初,朕一切与武宗反着来,礼贤下士,勤于政务……虽有悍臣杨廷和的原因,可朕却也想促成君臣和睦,相得益彰的美谈。然,事实证明,是朕太天真了。”
“大明轶闻录之中,有句话叫‘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说的就是最初的朕。”朱厚熜苦涩道,“朕礼贤下士,与群臣和睦相处,本质上,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做事,这何尝不是私心?”
黄锦说道:“若这是私心,那也是天下间最好的私心。”
“你还是不明白……”朱厚熜轻轻摇头,“这是朕的私心,你心向朕,你才这般认为,他们却不这么想,更不愿明白,也没人明白。”
“只有李青明白。以前,朕也不明白,后来朕明白了。”朱厚熜苦笑,“只可惜啊,朕虽明白,却难改,李青亦然。”
黄锦闷闷道:“奴婢以为……李青不是。”
“他不是?”朱厚熜笑了,“他可太是了。”
黄锦张了张嘴,没敢辩驳。
朱厚熜幽幽道:“朕既要又要,他李青何尝不是?
不同在于,朕的私心比群臣私心高尚,李青的私心比朕的还要高尚。其实都是私心,只是高度不同而已。”
“李青他太高尚了,高尚到可以不在乎皇权,甚至不在乎大明江山社稷,可朕不行,朕是大明皇帝,朕姓朱……”
朱厚熜自嘲道,“朕为民是为大明,他为民只为民,朕和他……不一样。你是见了更好的他,才觉朕不够好,可朕不是他,也做不得他。”
“再往下说,群臣的私心就真丧尽天良吗?也不是。”朱厚熜道,“他们也不想让大明衰落,更不想亡了大明,他们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些,让子孙过得好些……”
朱厚熜默然道:“朕想皇权在握,朕想大明江山永固,这是朕的私心,在满足私心的前提下,朕当然想让百姓过得好些,如若有冲突……百姓小,而皇权江山大;
群臣则是在保障自己及子孙前提下,才会想到让百姓过得好些,若有冲突……除少数赤诚之人外,大多都会优先自己。”
黄锦轻轻道:“奴婢明白了。”
“真明白了?”
“明白了。”黄锦重重点头,“人人都有私心,只是高低大小之分,皇帝若一味的礼贤下士,只会让臣子恃宠而骄,私心更重。收拢皇权,以帝王之势压之、吓之、迫之,让他们谨慎、收敛。”
朱厚熜欣慰颔首:“不错,上位者一味的宽容温和,非但不会更好,反而会更糟。正如律法,若没有律法,百姓做了恶,只以道德感化,那么天下无处不刁民。唯有强权,才能遏制私心。”
黄锦挠挠头,想说什么,却没胆子。
“你是想说,李青也在用强权遏制朕的私心,这个强权非是指权力,而是长生,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