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上银杯清酒,因为怜云神女的关系,场中不敢设舞女,代以战阵之法。狭窄的房间里,上百名士兵披甲、带枪、带盾,如同被包围一般,面向四方。前方执盾,一个连着一个。身后拿枪之人,从缝隙里往外捅。
“杀杀杀”,喊杀声中,搏君一笑。
其中武乐氛围,略显荒唐。
然而左右都看得津津有味,连果果也不觉异常,桑天子便不现眼地指责谁。
他往好处想。那些士兵出现在这里,对他们自己来说,或许是某种荣誉。或许他们会被某位大人物看中,给他们更多机会。
一个阵势,接着另一个阵势……
酒过三旬时,文彦真人不甘寂寞,站起来敬大家一杯酒。而后说:“诸位都是四方豪杰,眼光自然有独到之处,评点一下这些阵势如何?”
接话的是坐他旁边的将军,穿甲带剑,天庭饱满,也有仙风道骨。
他行军中抱拳礼说:“凡间之阵,诸位仙长想必不放在眼里。”
文彦真人说:“王将军眼界窄了。仙长见过大山大水,对咱这小地方的小阵势,必然有高屋建瓴的见解。你坐下来好好听着。”
王将军说:“却要向仙长们讨教。”
讨教,这个词语略显严肃。
博文剑仙说:“既有主意,贫道抛砖引玉。贫道好剑,在那锥形阵里看到剑意。单以剑论,当以灵活精巧、锐利极速为追求。而这剑阵,却显得臃肿。贫道的凌云宗也训练剑阵,常以飞剑穿空。士兵合力,披甲带盾的,或许难了点。”
王将军闻言,应付道:“剑仙剑法无双,一眼便看出阵法取义,佩服佩服。”
博文剑圣说:“闲谈而已,不值一哂。”
那边,火公紧跟着说:“老夫路过城池,常观凡间之战阵,总见其危如累卵。常想只需一把火,便能将其烧成废墟。见那城下每每死伤惨重,老夫的心里不是滋味。却要叫天悲老大人知晓,凡事以修行者为先,一名修士,胜过三军。”
天悲老人举杯笑道:“火公之言,犹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
德本老仙笑道:“听两位评点,甚是有趣。不过据老夫浅见,却不如童子之见。不信叫老夫的金银童子来教教你们,何为人间战阵?”
这话说的有意思,却让人难堪。
火公骂道:“大庭广众之下,你缺不缺德?”
德本老仙说:“德本由心,岂是尔等言语所能左右。老夫就说,你说得错了。”
火公骂道:“让你评点战阵,不是让你评点我?你瞎扯什么?”
德本老仙笑道:“偏就你俩听话,让你们干嘛你们就干嘛。”
真厉害,几句话能把在场之人都得罪了。让提出建议的文彦真人下不来台,让博文剑圣和火公下不来台,让接下来的人也无法回答。
火公被气到了,抓拳捏掌。
正此时,怜云神女因场中话题,对桑天子小声嘀咕,“你看这些凡人如何?”
桑天子伸着脑袋说:“我看挺好。”
“挺好的吗?可好在何处?”
“德本老仙说得没错,修行者站得太高,有时看不懂凡人的战阵之妙。正如常人看到两窝蚂蚁大战,不研究一番,也不懂其理。我修行时日尚短,倒还记得一些,那些战阵,都是针对他们的对手设计的,需要放在战场上才能看懂。”
“此话出自你的口,本宫才信。”怜云神女遥敬一杯酒,浅笑饮下。
天悲老人见场中尴尬,又见怜云神女与桑天子互动,笑说:“神女因何欢喜?”
怜云神女回道:“听北神将阐述战阵之理,有所领悟,故欢喜。”
天悲老人喜道:“北神将有高论,快说来听听。”
这算是承认了吧。之前还叫先知,现在改称北神将,算是承认桑天子够格与他平起平坐。不过他的心思,却不知道如何猜度。
至今他还没表现出来半分!
怜云神女替桑天子说:“北神将低调得很,若非本宫逼问,他还不说呢。他说那战阵是针对对手设计的,要放到战场上去看。本宫才明白,凡事不能以己度人,要代入对方的视角去看对方的难题,否则,所发之言不切实际,贻笑大方。”
座中之人听到这番论述,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点头,有的不屑一笑。
王将军站起身来,对神女抱拳道:“神女所言,甚合吾心,佩服佩服。”又对桑天子抱拳道,“北神将大人之天资超绝,小将神往已久,还请不吝赐教。”
此时,场中表演战阵之人一起说道:“请大人赐教。”
桑天子见众人如此,倒是把他托举了起来,便谦虚道:“不敢当。”
天悲老人说:“众将士所请,北神将多提点两句可好。”
桑天子只好说:“攻守之战阵,都是在战斗中千锤百炼而成,各种细节,也都因对手而变化。就像那锥形阵,应该是针对大螃蟹设计的。对待横行者,应极速纵穿。战斗中,左右边上队列压力极大,因此必定另有防护。中间之厚重处,想必是为了避免被螃蟹击穿设置的。对待这种战阵,我只有佩服,真没什么话好说。”
博文剑圣一向有胸怀,听到与其观点相悖处,竟连连点头。
王将军说:“大人只凭借这种不全的演练,就能推出全貌,小将佩服之至。”
桑天子说:“哪里哪里,将士保一方平安,功德无量。”
王将军闻言更加欢喜,征战半生,只因力量不够强大而被人看轻,谁会记得他们为了保护家园一代一代付出的代价。平日里当兵的出来,刚死了兄弟,却还被人看不起,都快成习惯了,现在有人能理解他们,这是最大的安慰。
为了这点安慰,他深深地鞠躬。
天悲老人赞说:“北神将虽然年轻,但智计让人叹为观止。唉,我老喽!”
桑天子又应付着说:“东神将老当益壮,深藏不露,我吃的米还没有你吃过的盐多,实在不敢与你比。就连你差使着给我送帖子的副将,也让我好生佩服。只是不知你为之大费周折之人,今日只纠结于凡人小事,是否让你失望了?”
天悲老人笑说:“说笑了,北神将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听起来像是推崇,但桑天子总觉得这话音里藏着一股阴阳怪气。深藏不露,这可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词语。于是他说:“彼此彼此。”
两人的话已经打开了话题,之前的表演和提议可以不作数。
怜云神女说:“各地的散修汇聚一堂,来参加这问道大会,是为了那成仙劫。东神将有何安排,早些说出来。饮酒作乐实在不是本宫的兴趣。”
天悲老人放下酒杯,笑说:“神女莫急。往日老夫办这问道大会,总是先论道传道,使人渡劫,而后才论九九雷劫。若是幸运,有人渡劫时碰上那心魔劫,或者红尘劫,更让我等能有所领悟。问道大会并非各说各话,神女有些耐心才好。”
“这么讲,倒是别出心裁。”
“请诸位来,必然会招待好的。”
天悲老人解释一番,举起酒杯,敬了怜云神女。怜云神女举杯时把桑天子也带上,桑天子端起酒杯,朝诸位转了一圈,把所有人都带上了。
一杯饮尽,场中多了一个和尚。
此人双手合十,震破掌中虚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中气十足地说:“老衲空雷神僧,观天悲施主门下之凡间阵法,想起老衲带来的僧人中,刚好有擅长阵法者。故而想摆下一道罗汉阵,请诸位破之。还望准许!”
桑天子暗自一笑,看起戏来。
他觉得,这人是冲天悲老人来的。
天悲老人说:“既如此,准!”
他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样子。
然而是否能维持这面子,还得看比试的结果。要是输了,他可不好看。
要摆阵开打,大殿里折腾不开,要出去打。
负责迎战的是天悲老人手下的左右圣使。他们挑选了两队副将,每队七人,又挑了两个好手,随他们一起,凑够十八人。摆出两套七星阵,一套四象阵,再拼成三才之象,一起应对那空雷神僧带来的十八罗汉阵。
然而,走出来的只有十七人。
桑天子正疑惑,却见空雷神僧向前一步,踏入阵中。
嚯,他竟然要亲自下场比。
果果低声问:“哥,谁能赢?”
桑天子笑说:“这帮和尚的目标,可不只是一群手下。”
“你是说,他们肯定能赢?”
“这还用说,结果一目了然。”
果果摇了摇团扇,对身旁的江月洛和烛箭小声嘀咕,“竟然是和尚赢。”
江月洛说:“他们每个都比我强。”
果果说:“咱们是过来学招的。”
烛箭说:“他们的兵器也值得研究。”
果果说:“小声点,偷偷学。”
桑天子晒然一笑,觉得手中空空,取出折扇来,噌地打开,扇了扇风。怜云神女走到他旁边来,对他笑了笑,他问:“笑什么?”
怜云神女说:“我在想……”
“想什么?”桑天子瞥见她的衣服,是绿色的。
靠近她的时候,他才意外地判断出,那衣服竟是活物。她把一种奇怪的草种在身上,草的形状就是一件衣服。真是神奇。
听说怜云神女是精灵族!
或许,这衣服是她们的习俗。
“我在想,还灵丹换成了你手中的扇子,是否一样结果?”
“精灵族也有贪婪之心吗?”
桑天子如是问,他还不知道答案。
但他想,精灵族应该与世无争。
“群妖环伺,个个都很贪婪。”
桑天子笑说:“妖怪的心思比人更复杂,因为他们多种多样。狼和羊可不一样。”
“丹药与法宝,个个都喜欢。”怜云神女说罢,往身后瞅了一眼,笑问,“北神将,你这妹子聪明伶俐,去我族做客可好?”
“不好,她太年轻了,不该走那么远。事了后我们要回家。”
桑天子拒绝了她。尽管这段时间相处很好,尽管怜云神女的诸多行为很合他的胃口,但把自家妹子交给她,他还没那勇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怜云神女究竟能不能做朋友,还需要一些真正的考验——不愉快的考验。
正此时,江月洛行礼说:“神女若是不嫌弃,小女子愿意为您效力。”
怜云神女淡淡地问:“噢,可以吗?”
这话问得不是江月洛,而是桑天子。到了怜云神女这个境界,和江月洛的差距极大,她已经不需要考虑江月洛的意见。江月洛是跟桑天子一起来的,怜云神女不能不考虑桑天子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将人带走。故有此问。
桑天子说:“她来去自由。但也请神女照顾一二。”
怜云神女说:“如此多谢了!”
场中空间破碎,连大地都被搅成尘土飞石,乱七八糟地,把视线都搅合了,几人打到空中。十八位僧人,组成一个球形战圈,忽大忽小,把敌人搅进战圈里去,棍棒乱打似的来那么一会,那敌人便会像猪一样从空中坠落。
这是伤人伤脸不伤命,十分有趣。
桑天子的折扇扇得飞快,心里想着,若是他在其中该如何破这阵法。
这段时间,他借用水火葫芦演练剑法,但只是剑与剑的碰撞,自觉剑法有了很大的进步,却不知用在别处如何。他倒真想找个对手,与其拆招一番。但周围那么多人,他又不想过于张扬,于是心中盘算,要不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挑衅一下这帮和尚——既有此想法,他更要用心观察。只是全凭思索来破招,可不容易。
怜云神女问:“这阵法又如何?”
桑天子叹说,“可惜对手败得太快,根本没有逼出他们真正实力。”
怜云神女聪明地说:“你觉得,他们冲着谁来的?”
桑天子暗道神女真聪明,然后看热闹似的说:“大概是某位老人家。”
“我倒听说,你跟他们关系不好。”
“你是说可能冲着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