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京郊一处整修得十分精致的院落,灯火通明,被光耀得如同白昼。匾额上题,万花川谷别业。
沈自丹一身宝石蓝锦缎绣五彩团纹曳撒,中衣领子浆得发亮,冠上一颗指甲盖大的瑟瑟石(蓝宝石)在灯下彩光熠熠。这里密探列坐、谋士如雨,三省六部都有消息互通,倒像一个小内阁。此时额上渗出斗大汗珠的,正是工部干事。
沈自丹背后齐齐立着几位黑衣杀手,是西厂时就名动天下的暗探月相。叫“朔”的一身黑衣,附耳轻语。正是由于他来去无踪、如同无月的黑夜,探听消息无孔不入,以此得名。
“河防水利是你分内之事,有何见教啊?”
工部干事看了看背着连弩的“上弦”,嘴唇都抖了。
“这这这,凌汛决口,河官无罪!公公,这凌汛比伏汛更难防,人工根本无能为力啊!”
“加固堤防,分段泄洪,难道不行吗?”
“回,回公公,若是伏汛洪水,自然可以加固堤防,疏堵结合。但凌汛根本就不是水啊——堤防承不住冰山,泄洪也走不了冻得硬邦邦的冰块啊!只能祈求老天,或是让天气转暖,最近天气又愈发寒冷,冰坝已经形成,已经漫堤——这是天意,非人力能为啊!”
“自正统十三年以来,黄河从郑州孙家渡口决堤,黄水在鲁豫苏皖肆意横流,这都是天意啊!”
谋士何越上前低语道:“公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孜省的解释,让万贵妃娘娘不欲干预黄河。您刚刚上任御马监,腾骧四卫还未完全归顺于您,万不能在此时失去贵妃娘娘的支持和欢心啊!”
“罢了,都先下去吧。容本监细想。”工部干事退下后。
“朔”缁衣上前,附耳轻语。苍白的耳廓边薄唇开阖,灯影跳跃下,沈自丹的眼珠颜色浅褐,如同一对透明猫眼——有时候瞳色太浅的人,不好掩藏自己的神情,他的瞳孔微微散大,显示出这个消息触动了他的内心所想。
有自称药师的女子出现在受灾区施药。
“督主?”甚至连密探也看出了主人眼中的闪烁。
他打开密报的画像(西厂密探由于文化水平并不高,密报采图文并取之手段,同时也能相互佐证,防止下级徇私瞒报),画上是两个妙龄少女,正在被洪水漫过的土地上施药,旁边还画着一口大锅,似是在煮水。
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莫氏姐弟,也不是莲花王女。
等等,此情此势,为什么她们就像故意出现在那里似的?这会不会是个圈套?不,真正知晓药师之血确能治病长生之事的,准确来说,只有和莲花王女接触过的护剑十人。昆仑台也许有一些文献上的记载,但昆仑台的东西应当都在自己手中。
他低头再去看那密报。
密报画得有趣——她们的发髻和衣饰都和中原女子不太一样,头发半束半散,一个头上簪了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另一个头上簪了一串柳球(将柳树嫩枝咬住一端,另一端使劲一抹成一个小球,妇女常当做头花戴在头上)和一串锋利的柳叶。这两件东西仿佛就是她们的特征似的,报信的人还特意用红、青颜色在墨画上给牡丹和柳球上了色。
突然之间,像是一个白霹雳劈进他脑海,他在莲花王女的梦里见到过这两个女子,就在待出发的三山舰下茫茫的白地之中,也有少女头上簪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和柳叶——牡丹姬!
如果按莲花王女,她说莫波贝玛骊鹰姬当时吐蕃的赞普是赤松德赞,正是唐安史之乱前后——至今应当有500年了!
当世上真有药师族!
“朔,轻装简行,我需得亲自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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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河上,百丈宽的河面只中间窄窄的一溜有水流动,后来的流冰将两侧的冰鼓开,令箭一般挤上了岸边。后来的冰有被卡住不动了,在水势的冲击下压得前面的冰咔咔作响。游冰之中有两只小破冰船,上面的工人曾经拿着木棍铁凿敲打着冰面,如同精卫要舀干大海。如今已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上面。下游的冰坝如同一堵命的白墙,已然结结实实冻死。
上游的王家道口,水位已涨平了堤堰。
河官、里长村正已经在敲锣打鼓示警,青壮年们集中在堤堰上,如蚂蚁搬沙般运送着土石、沙袋,妇孺们则往县城那破败的老城墙内部转移。
“你们是药师?”喝完了医女递给他的一碗草药味很浓的茶之后,沈自丹开口问。
月相暗卫在他身后不远,稀稀疏疏地保持着一个围捕的阵势。
“大人,你来求永生?”医女身穿麻衣,也用白麻布蒙着脸。涝灾后地气瘴戾,最易传染瘟疫。但那麻布面罩后的一双眼睛却像是等待了他已久似的。
“求就能求得吗?”
“什么是永生?”
“滔滔的大河,不变东逝的流水就是永生。”
对方抬头眺远,似在回忆往事,少女竟目光如老妪般望穿世事:“我作为牡丹姬诞生之时,黄河还是从垦利入渤海。如今世殊事异,连河道也改行二三次了——如今竟是向东南经涡水、蔡河、泗水分股入淮。大河如同躁动不安的大蛇在黄泛区来回滚动。沧海桑田,就连滚滚的大河也是变幻的。”
“姑娘不用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想和沈某论道,请两位金身入花川迎风别业也是一样的。我今天一定要得到药师之血。若是二位姑娘硬是不肯,也莫怪沈某使用武力了。”
“这十里的堰塞冰坝,今晚就会彻底冻结,上游的来水漫漫不绝,水位还在增高。三日前已有险情漫过堰坝,虽经王家道口村民拼命抢修增高土堰勉强维持住提防,一旦决口,黄河之水高悬天上,别说王家道口、刘家道口,就是那县城也在河底,你我都成鱼鳖,督公,我们谁也走不了。”
“你们自称药师,是故意引我来此?为何?”
“因为药师族有使命。”牡丹姬放下白麻面纱,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她发色较常人更浅,仿佛是一种柔雾般的茶色,肤色白净,整个人如轻烟般氤氲,像是一幅被柔光打过的画儿一样有些模糊——在这如梦似幻的美景中,似乎只有她头上插着的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是更清晰、更实在,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般,其余皆似一场梦境。那花上散发出淡淡水汽,竟是活着的无根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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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督公,如果人来人往的大路旁有一株李树,上面结满了紫澄澄、挂着白霜、沉甸甸、圆鼓鼓,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甜李子,这可能吗?”
沈自丹思索了一会儿:“王戎道旁苦李,这李子必是酸苦的,或者是有毒的,否则早让过路人采摘一空了。”
牡丹姬点头:“药师族之血有大能,能治百病、令人青春,如三岁幼儿抱璧过市,如果他们自白身份,说自己是药师,他们还能活到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