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拿它怎么办,它又听不懂人话。
沈自丹无奈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长鬃:“怎么,就你还认我吗?那陪我走走吧。”他于是翻身上马,单骑而行。
初春的河曲,草芽刚刚开始返青,暗黄的土塬绵延,将石滩挤压在黄河两岸。
在马蹄踏过的地方,散布在地的、一具化作白骨的鼠尸,突然组合,直立起来,然后追上去。
“阿弥陀佛,妖剑现在,终于落单呢。”继晓在血红色的曼荼罗阵中双手合十,打开了通天灵络。他面前有一个像盆一样的银色容器,里面像是盛满了水。水面微微涟漪,但从侧面看,却只是一条薄薄的线。
这是一掬无厚度之泉。
水面上浮现出沈自丹单骑骑马的投影。
但是由于灵力的封闭,沈自丹已经感受不到他的白骨傀儡们的位置了。
******
乌云连珠的双耳突然一竖,放慢了脚步,前蹄刨土,这是它不安的表情。
“怎么了?”沈自丹拍了拍它的脖子,想要安抚它。却不料乌云连珠突然双蹄直立起来!两个斗大的蹄子重重踏在什么东西上,愤怒地践踏着。
沈自丹待它抬起铁蹄,才发现,地上是一副被踏碎的黄鼠狼的骨骼。
糟了!他抽剑出鞘,一剑斫去,击碎一具刚刚聚集起来的野狼的尸骨。与原来春水可以轻易将继晓的妖力冻结不同,这次他知道,他毫无胜算了。因为被他砍散的狼骨重新聚合了起来!他这会儿对于白骨鬼兵的攻击力,甚至还不如乌云连珠!
“快走!”沈自丹调转马头,快速奔跑起来,打算向来处折返。
滩地周围窸窸窣窣不祥的声音,更多的动物的白骨鬼兵聚集起来,快速移动着挡住了他的去路;更恐怖的是,从黄河的浅滩之中,很多被淹死的尸体的白骨也从水中爬出!
白骨越堆越多,直到形成一座白骨的大坝!将他们彻底包围在其中!
它们伸出皮肉褴褛的手爪,有的站着,有的缺胳膊少腿,不能直立,只能蜘蛛似的在地上爬行。朝他们靠近而来!
乌云连珠暴跳着踢掉靠近的鬼手。
一具白骨出现在围困骨墙的最高处,渐渐长出土做的皮肉,显示出妖僧的面容。
“阿弥陀佛,终于见面了,冰霜之使。”对方行礼道,“哦,不对,是被关了禁闭的冰霜之使。”
这具以当代僧人为容器的活死人,管他的名字是谁,如同云冈石窟的一具跨越千年的佛像雕塑,细长优美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诡异的神情:
“上次在红宫攻击我的,是你吧——只可惜,我的身体并不是以世间常用的物理手段可以伤害的。
哼,若不是那天杀的洛均小子坑陷于我,我才是名正言顺的从祭司,轮得到他装模作样地做祭司自称蓝迦楼吗?
交出白剑的残片,让我获得完整的《天摩录》,我饶你不死——也许大发慈悲交给你三山之术!”
沈自丹勒住暴躁的乌云连珠。他知道目前自己失了灵力,毫无胜算,于是打定主意谈判,打算从继晓嘴中多套出些信息。
如果继晓也是三山之人,那只要他的法术超过一定限度,也是违反条例的。我须得想办法拖延,让他露出破绽。
于是沈自丹问道:“你是三山之人?通元国师,我也只是奉贵妃娘娘的旨意去取得此妖剑,并不懂得其中关窍。虽然我皇命在身,剑的实物并不能给你,但你所说的什么《天摩录》,我要了也没用。都是为皇上效力,只要能得到国师解惑,我愿双手奉上。
虽然现在我灵力不济,但上面文字图样我万华川谷皆有抄录。
国师倒是请提点在下,这天摩录是什么东西?”
妖僧一向冷淡,但此时他阴骘长目中不由露出贪婪渴望的光芒,道:“你真肯将白剑交给我?——也是,对于读不懂群星的凡尘之人来说,三山只不过是腐朽的书卷,比不过黄金、宝石和冠带。
但对我们修行之人来说,三山的宝贵如同星星和光锥。”
沈自丹笑道:“我现在能力在国师之下,自然只能唯国师之要求是从。况且那蓝某人封住我灵力,我仇恨甚之,恨不能杀之。”他看出继晓对蓝迦楼憎恨忌惮,想要因此结成联盟。
“只要国师能助我教我,沈某愿双手奉上妖剑。如果半句虚言,愿受五雷轰顶。”
沈自丹收转春水,双手捧之,示意可以奉上。
******
那妖僧一挥袈裟,踩着白骨鬼兵搭起的白骨高墙,一步步来到地上。
他屏风而立,若有所思,道:
“我原是三山白土之使。
(随着他的解说,无厚度之泉的影像显现出桂林山水的喀斯特地貌溶洞,那里白色的钟乳石、石柱在积累,生长;又显示出如被大地切断的山峰,露出白森森的石灰石矿脉。
矿脉在他灵力的驱动下,大地像流水那样涌动!)
盛唐之时,三山在五位大祭司的守护下落于大唐西陲与吐蕃交界的地上,繁盛无比,而我,出身皇族、精研佛法,更成为白先生座下第一弟子。
对了,我……是一个散失多年的一片鬼魂,凭附在他人身体上苟延残喘了八百年。
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唐皇血脉,是天可汗之子,我姓李……
但是我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
沈自丹心下震惊,因为他口中所述与莲花王女之梦有所对照,莫波贝玛曾说,是天可汗的第九个儿子困住了白无常。
于是他开口道:“你母亲是谁的妃嫔?”
妖僧目中竟然露出迟疑:“我不太记得我母亲了,只知道她华服丽妆,实力煊赫,统管六宫;连皇后也恐惧她。父皇因我是母亲头子,又生下来就极其清秀,爱我甚重。
我两岁之时,大病高热惊厥,全宫都认为我死了,父皇母亲极其哀恸,将我放入棺中。时我父在东都,于是棺椁在洛阳伽蓝寺超度,就放在玄奘亲手带回树种的婆娑罗树下。
此时恰逢五大祭司之一的希曼沙长老在伽蓝寺学习梵语,翻译经文。他辨认出我没有死,发大菩提心,于是用‘替换儿’的幌子,用一座石头童子置换了我,将我舍在寺中,救我一命。
我从此在伽蓝寺和三山的庇佑下长大,成为准备离开时间的白童生。
希曼沙长老认为我有觉醒的慧根,可以得到冥冥的点化,我也正如他所想,不仅学识优秀,更展露出绝高的天赋,取得了可以操纵四元素的白土之使的崇高地位。希曼沙长老于是推荐我在修习天摩录的同时,也适当学习寒玉经——而两经共通,是高级职阶者的必由之路。
我知道,我一定会成为三山的祭司,和三山一起走上超越时间的永生之路。
但由于我距离我亲属的血脉非常近,我还有回到地上的机会——或者说,那时候大唐盛势,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直至葱岭、北海,帝国的辉煌和我尊崇的地位如同熊熊火炬,我为什么要放弃这种荣耀?
如果有了呼应天地、万化合鸣之力,为何我不能为我本来就属于的帝国征战疆域、建功立业?为什么我不能凭借力量夺回本属于我的帝王之尊?
但我仍然担忧,我怕如果用白土之力直接介入战争,违反三山条例,会受到封禁的惩罚。
这时候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医药白童生出现,告诉我一条三山智识:白土与人骨中的一种成分是相同的。我日夜钻研,终于开发出我自以为的不会违反三山条例的新法术,鬼兵之术。就是控制死人的尸骨作战,让他们组成一支不死不灭的军队!
此时大唐与阿拉伯帝国边境摩擦甚多,双方将士死伤不少,我的鬼兵部队得以迅速膨胀。而作战之行又甚是隐秘,表面看去都是人力而为,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鬼兵所向披靡,却顶不住自然之力——死去的尸体开始腐烂,尸臭之气远隔数里之距便可以闻到,鬼兵聚集之地成为腐海、瘴气、瘟疫聚集之鬼域。疫病传给兔鼠,又回传给人类,成为大瘟疫。灵力之海聚集不能成佛的怨气甚大,直至三山派下使者冬林调查此事。
五祭司对我极其失望,将我贬斥出三山,不能再得归还。
我这才发现,我被那个医药童生骗了!
——就是他,他想李代桃僵,偷偷夺取我的地位!
他取代我成为了三山的祭司!
而我,最终被三山抛弃了。
前一秒,我既是拥有惊天灵力的三山使者、从祭司的首席弟子;又是先任天可汗最爱的儿子,现任皇帝的祖叔父,我灵力强大、为国尽忠;后一秒,我失去了一切,连灵力也被封存。
从前因为拥有鬼众而超脱出一切人类政治斗争的我,瞬间被现任皇帝所忌惮,我受尽了人类最黑暗的妒忌和折磨,这是人类最为亲近的血亲之间的互相残杀。
我被重新关回伽蓝寺,在狭小不见天日、连门窗都用铅水筑牢的废弃的山房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或是死了,我的白土之力也渐渐消减。我忘记了山川合一的感觉,只记得人类和动物的尸骨,我只能辨认散碎的骨头,而忘记了我曾经拥有整个山脉……
直到有一天,被铅水封闭的山寺也被大火烧成灰烬——我亲眼见证了大唐的灭亡。
那一天,从大火的灰烬中攀爬出来,在众人恐惧惊异的眼光中,我才发现,我身躯的一半也成了白骨。我的肉身已经被烈火烧灼而半毁,只有不能散去的执念附着在这具白骨之上。
此时一个来收殓死者的僧人恰好路过。
我只能使用封山之术,将自己不灭的执念封入这具身体。”
沈芸突然抓住了这个间隙,问道:“你为什么需要白剑?修炼天摩录能让你恢复躯体的完整吗?”
妖僧道:“经历八百年的等待,这已经成为一种执念。我不记得了,但我一定要得到白剑,我相信得白剑的那一瞬间,就会明白。”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果然随着继晓傀儡靠近春水的圣光,他的身躯开始显示出他真身真正的模样——他的右半边身子几乎只剩下焦黑的干尸与暴露的白骨。
“叮!”一声清脆的响声。
继晓的傀儡大惊失色,随即面露出极度狰狞的仇恨之意:“洛均!是你陷害于我,你是我的大仇敌!”
春水发出一声清越的激鸣,落于地上。继晓白骨傀儡的心脏处突出一柄乌色的剑刃。
“尘归尘,土归土;黄泉来,黄泉去!霞雾之使,亡灵超度!你成佛吧!”偈语。继晓的白骨鬼兵随即化为齑粉。
“杨昶!?”
“沈自丹,来接受你自己该受的审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