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阿努拉躺在床上,窗外传来的鼓声一浪接过一浪,布帘没法隔音,这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他望着天花板上死气沉沉的木梁,突然有些想家了,从海瀚问起他的部族是不是在东边的时候,这股情绪就开始蔓延了。
“挺远的……”他想起来走廊里的对话,这是他的答复。
是啊,很远。
布兰戈德部离这里很远,就像是大人们说阿勒斯兰部在西边很远的地方一样,布兰戈德部对于阿勒斯兰来说,就是东边很远的地方。
他也不是不喜欢这儿,只是这里人太多了,而且大家都很高大、强壮,那些其他部族的青年个个都有成为武士的可能,就像是将要摸到马背的手,蛮族人视战马为武士的光,那些青年就要摸到光了,而自己呢……
他走在人群里就像是一棵小树被栽进森林,除了自己,遍野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上天苍青色的手仿佛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强迫着他感受尊贵和弱小。
阿努拉并不是什么大圣人。
他也嫉妒其他孩子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羡慕他们人人都能骑马拉弓,只有自己……
还是那么没用!
唉……
阿努拉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掏出放在腰间的书册,借着油灯的光翻到了夹角页。
他并不喜欢读书,但也只有多学点有用的知识才能不给父亲丢脸,这不是父亲说过的话,却是他从父亲眼中读出来的意思。
当他尝试很多次都跳不上马背的时候,在父亲失望的眼神底下,他低头听见了一段安慰。
他也想像哥哥们一样舞刀弄剑,在将来的某一天与父亲并肩在军阵前,但这很难。他没有强健的体魄,挥起刀来连风都斩不出声。
但如果,能像父亲帐下的幕僚一样,给父亲提供建议,不也能够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人吗?然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在草原茫茫历史上,还从未有过活在军帐里的弱小王子。
阿努拉也想练刀。
可族里的医师们说他心有问题,出生时负责接生的女奴也说他的心跳要比别的孩子慢,最差的时候要慢上很多,几乎都听不见心在跳动。
按照医师们的话。
心,就好比是一个人的水源,在他剧烈运动时会猛烈跳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阿努拉也曾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心跳得慢,所以跑起步来总追不上其他人。
他心里的水源没那么充足。
每次看书前,阿努拉总会想起一些事,或多或少。这些回忆就像一只只手,将他的脑袋摁在书前,强迫着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刷。”翻页声响起,阿努拉读得入神。
这是一本名为《北幽侯传》的帛书,是中洲的人物传记,讲述的是中洲吴王朝时期右北平侯东文励行的故事。
在书类这一方面,阿努拉更倾向于阅读古时的人物传记,尤其是人人赞颂的英雄,他们的经历总是读得他热血沸腾,就好像置身其中。
即将沉浸之际,有人在鼓声里说了一句话。
“阿努拉?你睡了吗?”
阿努拉一惊,帛书卷起,床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对方仿佛听到了床板声,声音从墙缝传来,“阿努拉,是我。”
阿努拉认得这个声音,是海瀚的声音。
“海瀚?你在哪?”
“对,我在你隔壁。”海瀚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喊着。
“隔壁?”阿努拉连忙伏耳贴墙,“有什么事吗?”
“有!”尽管海瀚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阿努拉还是听出了声音里透露的兴奋,“大篝火那边好玩吗?”
“大篝火?”
“对,就是很大的一个广场,你不是说那家伙是被可戈将军打成这样的吗?”海瀚兴奋地说,“我可是听说了,可戈将军要亲自去那边给其他部的一个下马威。”
“你们是不知道啊,可戈将军这次可是生了气的,我听哥哥姐姐们说了,因为汗王要为苏苏里玛别吉选婿,可戈将军在北庭宫里跟汗王大吵了一架。”
别吉是苏苏里玛的封号,意味着公主。
“为什么?”阿努拉听懵了。
“因为苏苏里玛别吉是可戈将军看着长大的啊,将军可能觉得没人配得上三别吉,所以才会生气。”海瀚说,“不过,我也觉得汗王太着急了,咱部族里想追求三别吉的人都能从金帐排到东门去了,用得着这样选吗?”
“你去广场看了吗?”阿努拉突然问。
“没有啊……”海瀚沉默了一会,“去了也没用吧。”
“那可不好说,前几个人都是被一拳撂倒的。就是我上去了,估计也能和他们一样。”阿努拉靠在墙上,嘴角挂着笑意,“不过我可能要比他们多躺上好几天。”
墙的另一边忽然没声了,只剩窗外的鼓声还回荡在房间上方。
“阿努拉!”良久,海瀚喊了一声,“明天想不想去看他们赛马啊?”
“赛马?”
“也不算赛马吧,就是游猎。汗王说了,草原上的英雄都是在马背上的。选婿里面有个比赛,就是要带他们去草原上游猎,看看谁抓到的猎物多,谁抓到的猎物好。”
“带这么多人吗?”阿努拉细想了一下广场上人头攒动的场景,那儿少说也有上万人了。
“不多,其实汗王早就有中意的人了,无非是再多几个。我们自己排排算过,阿勒斯兰部能入得了汗王眼的有一百来人,其他部不清楚,从名声上看至少能选二十号人吧。最终啊,也就一两百人能随军一起去游猎。”
“啊?”阿努拉第一次听到这事,惊讶之余也觉得说得通,他本来挺疑惑的,汗王选婿来了这么多人选得过来了吗?
如果是所谓的比试只是在为指定找借口,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那可戈将军为什么要亲自出手啊?还下那么重的手!”阿努拉眉头微皱,仍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