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地前行中,山鸦的身影也渐渐稀少,给阴云腾出了空间。
“将军,山鸦已至多时,就要过约定的时间了。”良久,宁淮低声提醒。
“再等等。”雷虎收回目光。
宁淮眉头微蹙,心觉不妥,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回首再一次扫过身后的骑军,感觉到的却不再是摄人心魄的肃杀之意,而是浓得散不开的沉寂。
像是赴死之人最后的感伤。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踏上这片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是为了什么,也都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铁游骑,草原近五十年来最强大的骑军。而他们只有不到三千人,单单只是对比就让人感到一丝绝望。
另外,这些骑兵几乎都不知道他们还有盟友,他们都以为是要孤军面对铁游骑,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还有谁将要和他们一起面对汗王的拥趸。
“将军是打算等贵部的盟友们与铁游骑厮杀了之后再去收拾残局吗?”宁淮语气渐寒,毫无顾忌地道。
“你们的谋划中……也有算到北原大乱?”雷虎面无表情地问。
“北原之事的确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是我们谋划不力,但蒙尼尔主君的诚意仍在。”宁淮说,“不减分毫。”
“诚意?”雷虎面色一抽,冷冷地说,“他答应我们的三千北甲骑已经全部撤回叶尼赛平原了,我可没有看到他的诚意在哪里?”
“北原的狼群不正是蒙尼尔主君的诚意吗?”宁淮微笑道。
“狼群?呵!”雷虎脸上挂着一丝愠怒。
“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蒙尼尔主君对此番谋划的期盼不亚于我们任何人,北原之乱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局面,若是不及时遏制,巴尔瓦盖部南下的路线将被逆民切断,甚至是……雪狼骑的反咬。”
听到雪狼骑,雷虎不禁沉默了下来。
雪狼骑,草原大会六主部之一卡瓦绛戈部的本部骑军。
卡瓦绛戈部是六部中最古老的部落,甚至可以追溯到草原大会成立之初,迄今为止至少有310年的历史。其地处北原东部的冰狼原,本部营寨建于穆羊河河畔,河水从中心将营寨切成两半,是一条贯通整个北原的长河。
北原东部,就草原大会主部的分位而言,这个位置西临巴尔瓦盖部,南接布兰戈德部,而东面和北面分别是东野山脉的北原雪山。
“将军常年与雪狼骑打交道,定然比在下清楚其中利弊所在。”宁淮说。
雷虎眉头微蹙,本想要继续抱怨巴尔瓦盖部的决定,可转念一想却又无从反驳。
若是在此之前,两部对卡瓦绛戈部是合围之势,外围所设立的明哨暗哨几乎锁死了雪狼骑的所有路线,任何风吹草动两部都能快速收到,以此做出反应。
可一旦北甲骑和风原铁骑与铁游骑开战,那么他们的本部都将暴露在雪狼骑的铁蹄下,就算有斥候的信息,他们也难以及时从对阿勒斯兰的战争中抽身,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宁淮见其一言不发,也不在意,轻笑着继续道:“不过将军也不必过多担心,卡瓦绛戈部是草原上最古老的部落之一,其存在可追溯到草原大会之前。如此长久的部落,其族民想来是有超乎常人的谨慎,因此……只要我们能在伊姆鄂草原上截杀住汗王的马队,冰原的蓝鬓马就不会离开穆羊河半步,甚至会进一步履行我们与他们的约定——出兵依马北草原。”
碖坷策马在一旁,听得有些心悸。
“将军,是到要全力以赴的时候了。”宁淮压低了声音,认真地道:“布兰戈德在我们中洲文里是鹰的意思,科隆真主君亦是如雄鹰般的男人,当我们向他阐明此行责任之重时,他毫不犹豫地就提起了您的名字。贵部的主君大人告诉我们,您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您的冷静、坚韧正是我们最缺失的部分!”
雷虎脸色微变,垂眼似在思索着什么。
“将军,我清楚您的顾虑,风原铁骑的武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是贵部最珍贵的资源,我也与您一样,都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人有所损伤。”宁淮长叹一声,其捶胸顿足之态就连碖坷都看得目瞪口呆,“可遗憾的是,由于大虞皇族的禁令,侯爷无法派遣军队与贵部并肩作战,但我们已将幽北、冀安两州最好的甲胄尽数赠予贵部,燕北侯府与鹰部的关系已经达到了三关内外千年来罕见的诚善。”
宁淮再次长拜一礼,抬首后却不再多言,而是等待着蛮族将领的回复。
雷虎回头直视他的双眼,轻轻将盖在腿上的面甲提起,缓缓嵌入铁盔。
宁淮正对着他的目光,却是毫不避让,眼神里没有了中洲谋士固有的沉静,而是多了几分蛮族人才有的狂放。这位中洲的文人竟被蛮族武士的眼神所感染,对战争的渴望压过了畏惧和忌惮。
他们要启程了!
“摘袍!”雷虎放声高喝,翻手将肩扣扯下,布袍被扬在空中。
没有想象中的呼喝,唯有火光闪烁而后熄灭。
风原铁骑的武士们齐齐摘抛布袍,原野的青潮顿时消失,被一幅麻黄色的大幕盖在底下。
“起势!”他喊出了蛮族骑军最古老的奔袭战法,未见敌而马步先起。
风原铁骑从遮天的黄幕下切出,如尖刀般刺入草原的中心。
“回去吧中洲人,这不是你们的战场!”蛮族将军在俯身前留下了一句话。
宁淮紧紧扯着手里的缰绳。
话音之后,厄鲁塔亚的青马从他身旁鱼贯而过。无人高呼,唯有马蹄声的震荡不绝于耳,他的手就要拉不住胯下狂躁的烈马,连同他的心也要从胸腔脱离,奔赴向荒芜的战场。
马蹄声渐细,宁淮终于清醒,目光紧锁在远处翻腾如龙的尘烟中。他在颤抖中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压住了远处余留的马蹄声。
然而,他内心的躁动依旧无法平息,有哪个马背上的男人不渴望在金铁交鸣的沙场纵驰奔腾,可正如雷虎临行所言,那里并不是属于他的战场,北陆的草原还不是中洲人可以主宰的天地。
宁淮用力扯开甲胄领口,呼吸终于顺畅了。
“北陆蛮骑,皆天下骁锐。这关外,终究是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啊……”他策马回首,马步踏过散落的布袍,目光遥遥指向阴云下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