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着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九岁的女儿家,梳着小辫儿,穿着肥肥大大的衣衫,胸无城府,傻兮兮在院子里桃树下扑蝴蝶。跑着追着,随着蝴蝶走,竟然一头撞进了一个陌生少年的怀里。
她心头撞鹿,第一次有了女孩的羞涩。
他不生气,望着她呵呵地笑,反过来问她是不是被碰疼了?
这样的少年,怎地不让人动心呵。
现在他就在面前,他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波,一抹淡笑,都那么清晰地钻进她心里。
她像收集春天的花瓣一样将他最细微的每一丝反应都偷偷收藏进心里,深深地埋起来,要作为自己的秘密一辈子珍藏。
可是,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柳家的女儿,他好像还没有把谁特别地看进眼里,可怜柳映,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在她面前一个劲儿表现,却看不出其实这个表哥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陈氏又是疼爱又是嗔怪地望着外甥:“就是想姨母了也应该等雪化路通了再来啊,这大雪封门,你巴巴地跑那么远路赶过来,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叫姨母心里怎么放心?”
白子琪笑呵呵的,“姨母放心,马车不好走,骑马却是可以的,只是路上骑马颠簸,现在浑身骨头疼呢。”
白雪听了蹬蹬蹬跑过来,踮着脚尖儿,举起小小嫩嫩的一对儿粉拳头在表哥身上捶打,“现在还疼吗?雪儿给白表哥捶捶。”
她玉雪可爱,神态娇憨,惹得一屋子人笑起来。
炕上那几位姑娘的芳心啊,齐刷刷在扑腾扑腾跳荡,好想自己马上变成八妹啊,好想那捶打在白表哥身上的拳头是自己的啊。
陈氏问了外甥最近的课业,他回答得不紧不慢,神态平和稳重,显得整个人愈发儒雅俊朗。
陈氏听了一个劲儿点头,感叹着外甥的聪慧,又羡慕姐姐好命,生出了这般争气的好孩子,可惜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是膝下孤单,说到这里那一直含笑的面孔上转换出一副戚容,用帕子擦着泪,说:“琪哥儿你是不知道,外人看着你这姨母在柳府是正房大太太,过的是舒坦顺心的好日子,其实啊,这其中有多少苦楚只有姨母自己知道,姨母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老爷能子嗣旺盛,柳家人丁兴旺,偏偏难以遂愿,前前后后娶进了九房姨太太,可惜妹妹们都和我一样命苦,一个个有怀男胎的命,没有生出来在身边养着的命,这些年为了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健康的哥儿,我和你姨夫真是熬白了头。幸好上天有眼,柳府洪福,今儿早晨,九姨太太平安生出来一个小哥儿。”
这一番话说完,她轻轻地悲泣一声。
白子琪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姨母,心里说既然已经生了,柳府多年夙愿得偿所愿,你又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话自然不能问出来。
陈氏转念之间,忽然又笑起来,“我是高兴得过了头,为老爷多年心愿实现,高兴得流泪呢。另外还有一桩喜事儿,琪哥儿你来猜上一猜,看看是什么事儿?”
白子琪笑吟吟低头沉思,抬起头来,“外甥猜着是万哥儿的病好转了。”
陈氏神色一暗,“老爷最近就带了万哥儿外出求医,可惜还是白跑一趟,无数名医大夫都说了,这孩子是胎里带来的沉疴,只怕是无法治了。唉,万哥儿这孩子啊,以后的命运怎么样还难说呢。”
白子琪听她这感叹来得奇怪,只好岔开了话题,“这么我这次来没见到万哥儿的人影?”
陈氏忽然从鼻子里喷出一抹轻笑,显然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气愤实在控制不住才失了态,不过她毕竟老于世故,咳嗽一声就调整好了情绪,淡淡地笑,“求医返回的路上,雪大路滑,滞留在沿途的客栈了,你姨夫放心不下九姨太太,一个人骑马先赶回来了。”
口气淡淡的,神色同样淡淡的,一脸落寞。
白子琪察言观色,一看提到柳万的事姨母就不开心,赶忙换了话题:“那府里究竟会是什么喜事儿呢,外甥愚笨,竟是猜不出来。”
陈氏目光含笑,轻轻扫一眼炕上。
柳映最快,早就吃一声低笑,声音却脆生生,故意叫大家都听到,“表哥你听了保准高兴,是柳颜妹妹的喜事呢,就要嫁入翰林府做姨太太了,嘻嘻,妹妹大喜,赶明儿一进门就有人跟着喊奶奶呢,那杨翰林的孙子都十二岁了!”
满屋子人只有她一个人在笑,柳沉也干巴巴跟着应和了两声。
谁都知道这门亲事有多不如意,为此柳颜早就耿耿于怀郁郁寡欢。现在听来,什么大喜的话,什么进门有人喊奶奶,听在耳里分明是在讽刺,字字刺耳。
兔死狐悲,其余的庶出姐妹,有一天难免都要面对这样的命运,所以面对柳颜的悲容,她们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三小姐柳眉也早就订了亲事,万幸她比较幸运,丈夫才三十岁,是灵州府府衙一位公差,刚刚死了老婆,凭着柳府的声望,就算她是庶女,估计嫁过去还是会扶正。
白子琪悄然观察大家神色,再结合柳映的话,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忽然站起来,双拳一抱,恭恭敬敬向着柳颜的方向弯下腰去,“四表妹,我知道得晚了。”
他神态恭敬,口气严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在别人听来,无非就是这件事他知道的比较晚。
可是在柳颜听来,一字一句,分明含着另外一种意思,她微微低头还礼,一低头那眼泪刷就下来了。她不敢抬手擦,不敢抬头,怕别人看到了会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