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奇怪的老爷爷。他拿着酒盏笑觑,大概也算慈祥地问我:“你叫我什么?”
我觉得这不就是老爷爷吗,而且还是个奇怪的老爷爷。
我父亲忙躬拜说:“老主公恕罪,小孩子她不懂事……”
老爷爷抬了抬手,示意他先别插话,倚身斜坐在虎皮软榻上笑觑我,端详道:“虽然是小了些,但既已跟我幼子订亲,应该叫我什么?”
记得当时我窘得说不出话。一个大姐姐走了进来,提袖掩嘴笑如花枝乱颤般,打趣道:“不如就叫老虎!你看他多像山里头赶出来的老虎……”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大姐姐应该就是“筑山殿”。至今一直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种不经意的气势,能令在场所有人,包括虎皮软榻上那位郁闷的老爷爷为之哑然。只有在她走出去很远之后,老爷爷才敢咕哝一句:“我像山里头赶出来的老虎?”
这应该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了许多年的心结。一口闷了酒,红着眼说:“我那个身为大膳大夫的儿子把老子赶出家门了,不得不携小妾住来东海女婿家,却还要忍受他家这班小姑娘们的取笑。虎落平阳,英雄落魄,就是这样!”然后朝我伸出空盏,示意我来为他再斟满,我觉他可怜,就乖乖地上前给他倒酒。
见我两只小手去拿沉重的酒坛子,我父亲在旁流露出担心的神情。那位奇怪的老爷爷看着我倒酒,突然笑道:“你看咱家这小姑娘倒酒,手多稳!”我父亲似乎暗松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这有多险。已有好几个侍童由于酒没倒好,或是没有倒对他胃口,吃过这位醉酒老爷爷怒挥的老拳。甚至挨他踢,跟踢球一样踢出屋外。
老爷爷把盏斜坐,悠然笑觑我,心情似乎又好了些,说道:“还好我不须再忍受东海小姑娘们的冷眼和嘲笑,因为那位素有‘剑豪’之称的大将军日前已召我去他府上,由于风闻我球踢得好,出薪俸让我去陪他玩。我要带上幼子,以及未来儿媳一起去。顺便周游列国,不再回来东海受气!”
正说到得意处,一个球进来了。从我旁边溜溜儿地滚去他跟前。
老爷爷眼为之亮,“咦”了一声,搁下酒盏,连忙颤巍巍地扶墙起身,不顾醉态可掬,正要伸脚去迎,却又改变了念头,收足说道:“这是故意踢进来的。氏真想留我,我不跟他玩!而且我不认为他的球踢得比我好。”
招了招手,让我过来拿起球儿,手指庭外,说:“你替我拿球去踢回给氏真。我这外孙也是一绝,他整天跟那个已嫁人的堂姐妹‘筑山’鬼混,毫无上进之心,我现在连他也讨厌。”
我以前就听说东海有巨人。而且我们竟然还是住在东海巨人家里头。但我一直没见到巨人,直到这一天。
我捧球奔到庭院里,转面东张西望没看见人影。正纳闷间,突然感到头上缓缓有巨影笼罩。抬头的时候,我的嘴巴张圆了。心头怦怦狂跳:“原来真的有巨人!”
这个头戴高帽的巨人比墙头还高,脸上油脂涂得比墙粉还厚,隔着院墙伸手,笑眯眯地要我把球扔给他。
于是我一脚把球踢过去,可能因为我踢得不好,他摇摇晃晃地伸手没接着,被球飞来啪的打在腰腹以下的某个部位,哎呀一声叫,竟断成两截。上半身坠入墙内,下半身倒在墙外。筑山殿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姐妹在廊间望见,笑得前仰后合说:“你看氏真踩高跷扮巨人又摔了!”
然而她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大家屏息静气,一齐看见夜幕中走来一个更高的巨人。由于小巨人被踢摔,传说中的东海第一巨人终于露面了,头戴更高的帽,踩着更高的跷杆,看上去躯影伟岸,涂脂抹粉,徐徐地俯视众生,然而一高跷踏空,整个人不知摔哪儿去了。随着水声溅响,黑暗中传来懊恼声:“哎唷!啊哟……岳丈你什么时候又在这边挖个这么深的鱼塘呀?”
据说后来他去打仗的时候,也爱戴这么高的帽,结果当然是……容易被敌人发现。
时隔多年,在逃亡的途中,我忍不住又想到了从前曾经在东海的日子。不知他们家如今还剩下谁?
有乐告诉我:“东海吗?现下已经是三河那位老兄的囊中物,前段日子我还看见氏真画着浓妆去相国寺踢球给我哥哥,也就是那谁谁谁谁看。因见他球技厉害,就留下来踢球了。薪水也还过得去。”
我心里想:“相国寺我好像还没去玩过。不知这趟会不会遇见小时候的那些故人……”又艰难地走了一阵儿,眼冒金星地问:“我们差不多已经快到了是吧?”有乐看了看四周,摇头道:“我看应该还在你家附近没多远。”我吓一跳,不敢相信:“不会吧?我感觉已经走了两年的路途一样……现下全身都疼啊。尤其脚疼,你呢?”
有乐愁眉苦脸道:“不要问,我已经随时要倒下了。唉,最后悔是溜出来得太慌忙,并且也由于我带来的小侍‘挂’了,因而没人给咱去找轿夫或者马夫,光是用脚走路,我看咱们得走个十年八年,前提是没走断脚……不如我们投降算了。刚才我又琢磨了一下,我家那谁谁谁谁毕竟跟你家大膳大夫也算是儿女亲家,你家大膳大夫把女儿许配给他儿子也就是我侄儿,而你又是大膳大夫的弟媳,就是他爸爸被儿子流放后在东海女婿家那边跟小妾生的最年幼的那个弟弟的老婆对不对?那咱们两家算来算去还属于亲戚是不是?然后那三河老兄的原配老婆是东海你亲戚家的堂姐妹筑山夫人,他就是你丈夫的姐姐的儿子的堂姐妹夫。这样一算呢,你跟他应该也是亲戚。并且三河那老兄和筑山夫人所生的长子娶的是我哥哥的女儿,就是‘那谁谁谁谁’生的名叫五德的那个爱告密的女儿……这样一归纳起来呢,我们全都是亲戚。按理说应该可以投降饶一命不死,然而三河那帮老家伙可能不会这么讲道理。”
夫君战死的那段期间,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