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得告诉他这么多,反正他也没生我气。由于见我乖巧,大将军就让师傅把我留下他府中伺候。因为他茶聚的时候多,并且很多时候与人会面不喜欢有大人在旁伺候,据说是怕被别人收买来偷听,而且闻知我师傅提及我的来历,年轻的义辉将军点头说:“甲州和东海家的人还是可靠,不容易被京里那些小人收买。而且我也早就想结识甲州老主公信虎大人了。”
就这样,我那老家翁高兴地去见将军了,并且如愿成为将军的其中一个伴伴儿,平时就是陪他玩,无非聊天、踢球、品茶、饮酒作乐之类。可是据我观察,义辉将军并不是爱玩的家伙,反而他比较严肃,更多时候紧锁眉头,总显得有心事。
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他和我家那老爷爷装成玩乐无状的样子,仅在没有外人在旁之时,他们就闭上门在说一些很严肃的话。我总是能进出自如的,一来在将军眼里我不算是外人,二来最重要是因为我无非一小孩儿。那时我就很担心将军的命运了。因为我发现我家那老爷爷在帮义辉将军谋划事情,按惯例他一谋划,事情就糟糕。有一次还看见他拍胸膛说:“届时我那些在甲州、信州领兵的儿子们必奉将军令,前来搞定一切!我东海的外孙也决不会袖手旁观……”
毕竟已有足够丰富的经验,每当老爷爷又在谋划事情,我就觉得要糟。在家我都打包了行囊,还悄悄跟忠重说,我们要随时准备又踏上逃亡之路。“因为你爹又折腾了!”
不过义辉将军也没有那么呆,他并不把所有的鸡蛋全都放在老爷爷一个篮子里面。
那天我在廊下帮着师傅煮茶的时候,师傅有事稍离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守着炉子。我正自盯着炉火发呆,听见一个柔和的话声在背后询问:“红泥小火炉,你在煮什么?”我头没回地答曰:“煮茶。”那柔和的声音说:“可惜不是煮酒。”
将军在屋里听见那人的话声,就笑道:“煮酒论英雄,不适合你跟我。”
我闻到一种龙液香般的气息随着华服袂影飘逸而过,抬起头时,没等瞧清模样,那人已进了屋里。我听见那柔和的语声说:“我只要有酒即欢,醉卧沙场君莫笑。”
“辉虎殿要把酒言欢,还得等我出场!”随着一声听来好嚣张的大笑,我看到有个头发狂乱的家伙提着个难看的酒瓮大摇大摆走过来,这厮年纪很轻,轩眉间英气逼人,却掩不住眼神中的疯狂之气,行走姿态睥睨自雄,仿佛自来目空一切,并且衣着华丽到甚至近乎夸张的程度。他在长廊老远看见我就做出舞蹈形态来挑逗,还瞪起眼睛指着我说:“又是你这古灵精怪小姑娘!你别又蛊惑我弟弟一起逃家,要逃你自己逃来我家收你当作‘填房’生几个蛋还说得过,不然下次再看到你们两个偷跑去城河那边桥下摸鱼,我一定捉你打屁蛋。”
看到我呶起嘴,他一个箭步蹿过来哈哈笑,指着我说:“别哭鼻子噢!大不了哥哥跳个舞给你乐一乐……”随即不顾我摇头,硬是跳起个怪异之舞,且唱:“人生五十年,天下间,一切恍如梦幻……”
就在我看傻了眼时,屋中那个柔和声音飘了出来,优雅地打断这个狂人的歌舞表演。“你这个佛敌,也懂得佛教‘六欲天’里的第六天他化自在天的故事?”
那狂人收了舞姿,拿着酒瓮往我头上转来转去说:“瞧你说什么话?‘佛敌’什么的,我现在还不打算是,将来也压根就不是。那不过是我的那群敌人无耻地造我谣,尤其是那个谁!”我忍不住抬头问:“那个谁是谁呀?”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也学会爱说“那谁、那谁谁……”这类话了。
而他,就是那谁谁谁谁。当时他冲着我笑:“那个谁,就是你家那谁的哥哥那个谁!他老爸就是不久前来将军府里当伴伴儿的那个谁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密谋什么事情!辉虎殿远在越后,你怎么也来掺合?还带领一支精兵跟随来京,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要借机上洛了吗?”
瞅着他眼光渐转狠厉的说着笑着,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味了。这时,将军在屋里打圆场道:“你二位今儿都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要互相猜疑。从越后到此来一趟路途艰险不容易,辉虎殿须经过许多敌对之地,不得不多带人马加以防范。信长殿的兵马距离京畿比越后的春日山城近许多,何况这一带谁敢招惹你?”
那狂人听着似感舒服了些,却伸出食指,往我鼻梁勾了一下,嘿嘿的笑着后退进屋,眨着眼朝我打哈哈:“和尚们说,人世间的五十年在第六天里就是一昼夜而已。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白。不过一弹指间事,素闻辉虎殿当下正值风华绝代,如此佳人敢千里迢迢来京与将军、公卿们觥筹交错,怎么能不多带些猛人沿途保护,万一半路被坏蛋抢走了呢?咱听着都觉‘我心戚戚矣’……嘿嘿,倒要看看你长的有多靓,太美就留下我这儿不许回去了啊,索性跟我一起回清洲去跳敦盛之舞,羡慕死那群敌人,尤其是你这小丫头蛋子家那个谁!”
屋里那柔和声音含笑道:“吉法师之贵言,令人莞尔。我知你现在和将来都并非真的佛敌,若不是出于喜爱,又怎么会时常自称‘第六天魔王’?”
这一天,他们相遇。恰如我听到的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看见那狂人陪两位或许算朋友或许不算朋友的人痛饮自己带来的烈酒时,即使在狂放大笑,这些男人眼中竟有泪花闪烁,令人无法不受回荡其间的英豪之气感动。
那狂人红着眼圈说:“虎儿,这趟就算了,不和你计较。倘如日后你果真要领兵上洛,咱俩可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噢!你若干掉我,只须记着有空时带坛酒去我坟前喝喝就得。我若干掉你,也会每年在你忌日那天抱一瓮好酒洒你坟头。”
那柔和的声音说:“吉法师抬举了,在下还真没想过要和你当敌人。不过就算日后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记今朝一醉,谁晓明日天涯?”
酒尽意未尽,那狂人又嚷着要看将军收藏的名剑宝刀。赏看的时候,还请将军露一手,说要看“杀阵”,不过将军婉言推却了。他谦和的微笑道:“真正的杀阵,不一定只是耍刀弄剑。看看我们的人生,何处不是杀阵?”那狂人连唤可惜:“好个‘人生何处不杀阵’!不过你曾获‘剑圣’亲传,必有过人之艺,这辈子不露几手给世人看,有绝技掖着藏着太可惜了。要不你先耍两下,虎儿?”
那柔和的声音说:“承蒙吉法师抬爱,只不过在下惯用枪棒这种不入大雅之堂的兵器,怎好意思在许多宝剑之前耍弄恁般粗活儿?还是你来。”那狂人摇头道:“我现在爱用火铳了,喷谁谁死。还是更喜欢这种外边传入的新玩艺火爆些喷人爽!等我下次集齐了几千支,你看我喷谁去。看那个谁还敢四处乱写信骂我不?”那柔和的声音说:“真有吉法师说的那么厉害?我也想进些货试下拿去川中岛喷喷看,然而义辉将军已出面居中调停,就不好再去那边射‘甲州之虎’了。”
我很喜欢就这样在廊下静静地守着红泥小炉,听“越后之龙”、“第六天魔王”以及“剑豪将军”在屋中谈笑风生,看他们笑中含泪,时而辉虎殿下抚琴、将军弄箫、狂人放歌,且有狂舞奔放、激情四射,他还边舞边叫爽,甚至浪着嗓子唱出来:“你是他若众,他是我若众,我是你若众,大家互为若众。你御幸我,我御幸你,他御幸你,我御幸他,他又御幸我,想要就要啊,不要想要又哀怨。劝君及时行乐,毕竟人生苦短,岁月何时饶过谁?当初那些青涩脸庞,转瞬不复存在,徒剩下内心阵阵唏嘘……哎呀疼疼疼疼疼!”
然而关东的情势使“越后之龙”无法再多盘桓些时日,他率兵离开了之后,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记得有一次我家那老爷爷进来时,在将军府的走廊上遇到一个阴着脸走出的人。那人一看到我家的老爷爷昂然走来,连忙先避到一边,还隔着老远就低下头,躬着身,做毕恭毕敬之态,我家老爷爷目不旁觑,走过那人跟前之时只稍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那人立刻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赶紧行礼,唱了个大喏:“左京大夫陆奥守大人驾临,实属辉满京华,小人久秀在此拜过。”
随即里边又走出了一群形态各异的家伙,高矮胖瘦蜂涌而至,我家老爷爷看都不看他们,仍旧昂首阔步而行。在老爷爷眼里,只不过是一群魑魅魍魉。他经过之时,那群家伙却都已抢先退去两侧,恭恭敬敬地让出道来。
然而便是这群家伙,干出了震动京畿的“永禄大逆”。
出事那天夜里,火把光焰簇拥之中,久秀大人眼神沉鸷地扫视涌来围攻将军府的叛军部众,话声凛寒的鼓动道:“虽说他是我们主公,然而大义当前,还是要废黜他!勾结外藩、拉拢诸侯、目无朝廷,就连圣谕他也不放在眼里。宫里屡番传旨,着他派人将传教士赶出京畿等地方,义辉却并没有遵从,却听信长之流蛊惑的什么包罗万象、兼而容之。分明一心只梦想要重振将军府之权威、罔顾大局,迟早酿成巨患,不如今日一举驱除之!”
其实,久秀一伙拔除眼中钉的密谋早就开始付诸实施了,先是借五月清水寺参拜之机行刺,未能得手,旋即明目张胆纠众袭击。
当夜,义辉将军身边有随扈近侍二三十名,而他本人又是曾获“剑圣”亲传技艺的剑豪将军,因而人们推断那次夜袭一定展开过激烈惊悚的死斗。
永禄八年五月十九日,征夷大将军义辉殁于这场夜袭,时年三十岁。史称永禄之变。众近侍以及摄津晴门的嫡子也一起战死。义辉的生母庆寿院也殉死。
六月七日,朝旨追赠从一位左大臣。而那位口口声声为了“大义”刺杀义辉将军的久秀大人,则落得第一恶人之称。久秀一生有多次下克上的经历,信长向三河来的盟友家康介绍久秀时,指出他曾做出三件常人不可为的恶事:篡夺主家、谋杀将军和火烧东大寺。
天正五年十月十日,清洲同盟发动猛烈的总攻,久秀砸碎信长觊觎已久的茶器“平蜘蛛”,携同碎片与儿子久通一起自杀,“以下皆被捕诛”。
能得到信长、辉虎这样厉害的人物支持,宗麟也向将军献上铁炮。可见义辉将军的过人魄力,倘如他没有遇害,说不定有望实现他想要的中兴,创造一番丰功伟绩。义辉将军生前多次出面调停豪强之间的战争,在诸侯中素有威望,他将自己的“辉”字不仅赐给了辉虎大人,也授予了那时爱扮成孔明风范、羽扇飘巾的辉元大人,还有奥州的辉宗大人,并把将军家的通字“义”字授予了义久大人、以及我们家大膳大夫信玄公的儿子义信。他遇害的噩耗传向各方,人们无不动容。
义辉将军一生都在反抗。想恢复将军府昔时荣耀和复兴将门,空有抱负和热血,但还是淹没在时势洪流中。
世人在评说义辉将军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那困难重重的一生。他在乱世之中经历了最为颠沛流离的生活,在逃难途中继承将军之位,此后屡被久秀一伙各种欺凌压迫,虽有雄心壮志,奈何却没有机会发挥,最后落得个被人谋害的下场。
久秀与其子久通悍然率众围攻义辉府邸,此举动之疯狂绝望,委实出乎许多人意料。眼见府邸被叛军完全包围,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无望突围而出。沉默的义辉将军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举行最后的酒宴,在妻子的衣袖上题写辞世歌,念道:“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
据闻,在居所受到久秀一伙袭击的时候,义辉将军将自己收藏的名剑宝刀都插在走廊,愤然与来袭的叛军决战。义辉一人在室内与叛军相持,无人可以近身。砍钝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剑,砍钝一把就换另一把新的,威风赫赫勇不可挡,最后寡不敌众,力尽被戮。听说当时,叛军将城内的门窗等拆下作为盾牌,将义辉围住并压倒,再用长枪刺死被压住的将军。
我家那位老爷爷对此有奇怪的预感,多天前就曾提醒义辉将军留意久秀一伙图谋不轨的可疑举动,尤其是清水寺那次谋弑未遂的骚动之后,引起了老爷爷的警觉,他甚至不再放我前去将军府邸。因而我不知道剑豪的这场最终杀阵到底是怎么样的,就只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在将军府里沏茶侍奉的那天,将军在弹奏“破阵子”,没弹奏完,弦就断了。
他显得心神不宁,起身抚摸收藏的宝剑名刀,苍白的手从它们身上依次摩挲而过,我记不清摆列出来多少,依稀只听见他念着这些名字,大概有:童子切、三日月、光世、大般若、虎彻、村雨、村正、正宗、鬼切、二铭则宗……然而我不一定都记对了。我又不是剑奴,我只是来他家泡茶的。
他是我觉得最不像将军的人。像个受气包,总是被人欺负的时候多,最后他终于宁死也不愿意再任人欺侮了。而欺负他的那帮人,遭到世人唾骂和憎弃,最终被有乐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欺负到家,并且欺侮到死。
不过我家的老爷爷却又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了。跟着他老人家,我都习惯逃亡了。
在跟有乐一起逃亡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从前。这也是难免的事,不过这次追杀我的那些人背后,却是有乐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