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遭劫的行商是从西边来的粟特人。商人们自己清点了一下:还有二十峰骆驼能走路;但是,能救助的商人,却只有八名。隐道人的手下正给这些人包扎伤口,其余的商人忙着把死驼身上的箱笼转移。刚才身中两箭却仍然顽强抵抗的黑衣大汉,就是这个商队的首领,他居然还有个汉名:虞轩。
虞轩少年时跟随商队来中土,和汉人、鲜卑人、契丹人做生意,迄今为止已二十年,在西域和中原之间往返过十几次,这是他最后一次跑腿,本想做完这档子生意就回家抱娃娃,却没想到差点折在这荒滩上。
这里不能久留,简单处理之后,得马上离开。虞轩向邢无伤作出了请求,原来这几个商人想跟他们一起去金城,打算到金城雇些护卫再上路。邢无伤答应了。
临行前,虞轩不得不狠下心给那些重伤的同伴善后——按照规矩让他自己选择:要么请同伴帮忙来一刀,结束痛苦;要么给他留下一皮囊水和一袋干粮,让他留在旷野里,把命运交给他们的真神。
一个哭泣着的年轻商人,看样子才十几岁。他不肯做选择,只是不停地哀求。众人走了很远,还能听到他的哭声。那几个商人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抽出刀折返回去。
邢无伤看着那些人,对隐无名说:“那孩子的肠子断了,没法救。但这么让他躺在那儿,得受好几天罪才能死。”
哭声停了。那个商人低着头回到队伍,把血迹擦净,默然不语。
路上走了一大会儿,气氛才稍有缓解。邢无伤和虞轩攀谈起来。
“虞头领,你家是哪儿的啊?”
“武川。前几年我在那里娶了亲,孩子都三个了。”虞轩会说五六种语言,汉语和鲜卑语说的最地道。
“武川?嗬!那可够远的,你不是粟特人吗,怎么在武川成了亲?”
“我老婆是武川的。我有两个老婆,都是鲜卑人。”
“那你这辈子是不打算回西域啦。”邢无伤笑着说。
“不回去啦,那儿什么也没有了。跑第一趟商时,我十四岁,在洛州呆了一年,武川呆了一年,又在平城呆了一年。赚了平生最大一笔钱。可回去一看,国没了,家也没了,任何亲人都不见了。我们家的庭院里,只剩下沙子。”虞轩的眼睛泛着光。
邢无伤听后,笑容从脸上退去。他喃喃自语:“我的国家也没有了——世上至此没有西凉国了。”但他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不过,土地还在,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贰】
他们离关隘越近,就越能看到满目的断壁残垣、被火焚后的乌黑寨墙,它们高矮错落,有的还保留着屋脊和木椽,但更多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遭遇过怎样的战争浩劫……
玄空下,残幡飘摇,乌啼霜月……该歇歇脚了,马队终于停下来。
秋夜的塞外寒气袭人,邢夫人领着李重耳回了马车。白天漫长的颠簸,加上下了车后的奔跑玩耍,他的确累坏了,不一会儿就睡的熟熟的。其余的扈从也都裹着毡子,围着篝火发出了鼾声。不远处的高坡上,只有几个值夜人的身影映在月光下。
白天救助的那几名商人,围在一起嘀咕了一阵也各自睡下,他们并不怎么和这些军人交流,似乎防备之心还没放下。
隐无名抱着手杖,斜靠在行李上,接过邢玉谦递来的酒囊,呷了一口。
无论狩猎还是作战,邢玉谦都喜欢挂个酒囊,可以喝酒御寒,也可以给伤口消毒。他从小体弱,对领兵作战毫无兴趣,却对医理和玄学很痴迷,这时正拿着本医书向隐道人请教问题。
邢无伤来西凉前曾娶过一次亲,兵乱中前妻和他走散,一直没有音讯。现在的邢夫人是继配,所以自己到四十岁才有玉谦这么个独子,不免娇养了些。在确定了儿子对于兵法毫无天赋后,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邢无伤正披着个破毡盘腿坐着,像个街边的工匠,给他那松脱的胸甲更换皮绳。隐道人看着这个衣衫已很狼狈的汉子,很难想象这就是曾叱咤一时的西凉猛将。同样往他这边看的还有不远处的虞轩,他刚给伤处换完药,此时也在喝酒,看到隐道人后,举了举酒囊,两人隔空互敬,点了下头。
这一路可不算太平,邢无伤他们虽然损失了半数人马,但总算逃过了北凉的追兵,只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流寇让人头疼。不过像今天这样凶顽的并不常见,之前遇到的大多数蟊贼,不是入匪的流民就是战场上败亡的残兵,其中一次他们刚拉开架势对方就跑了。对于这种小贼,邢无伤他们并不过分赶杀,吓唬走也就作罢。“穷生贼,乱生匪啊……”想到这些,隐道人咕哝了一句。
邢玉谦若有所思,合上手里的书。
“隐伯伯,我今天在劫匪的尸首中看到了汉人,有那么两三个吧。”
“对这些人,你怎么看?”隐无名坐起身,给篝火添了根柴。
“我觉得……战场上只有两种人:自己人和敌人。”邢玉谦年龄不大,声音却很低沉。
邢无伤把养护好的刀收进鞘里,昂然说:“这还用问吗?入了胡部,便不再是汉人了,统统该杀!”
隐无名嘴里默默念着些什么。邢无伤听到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忙活自己手头的事。这个古怪的师兄,总是爱自言自语。
隐道士人虽怪,却一副侠义心肠。人马被围时,邢无伤他们本来已经陷入覆亡的边缘,这位师兄却如天神降世,率领近百名黑衣死士出现在包围圈外,硬是撕开一条缺口,救李重耳他们出了城,总算保住了这一脉王族之后。
邢无伤觉得这些黑衣人可能是中原的游侠,隐无名能把这么多人召集起来千里驰援,面子实在了得,更让人感激不尽!只是有一点他不大满意:隐无名一见到王世子李重耳后,就非要收他做徒弟,还说要带他云游四海。身为顾命大臣的邢无伤当然不肯了。
几天以后,他们终于到了金城郊外。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商人虞轩赠给邢无伤一双西域弯刀,然后又送给隐道人一副用昆山玉制作的围棋,这两样都是无价之宝。之后双方便就此话别。
当晚进城前,开始清点家当。邢无伤和隐道人在马车里发现了一个大皮口袋,解开绳子——里面是满满的金币和金马蹄。一封书信夹在当中,上面几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你们身处困境,却对我们的财物不曾侵犯一毫,诸君一定是真神阿胡拉派来的使者。现奉上这些金子,诚挚的希望您二位能买件新袍子。”
邢无伤看后目瞪口呆,隐无名则哈哈大笑:“这个虞轩真是太有意思了,他说他住哪里来着?武川?有机会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嗯,这下我们不仅有新衣服穿,还不用睡毡子了。”他又沉思了一下,“现在整个北方都不太平,已尽入各胡部手中,世子年幼,留在此处并不是最佳打算。有了这笔资财,你可以考虑考虑,不如带世子去投靠江南的刘宋朝,那里政通人和,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长——我们汉人的娃娃,还是多受些汉礼熏陶的好。”
邢无伤点了点头,不过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等一下,你刚才说‘你考虑考虑’?难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隐无名说:“现在北凉已经鞭长莫及,世子不再有什么大的危险,你一个人能应付的来。”
邢无伤心中不由涌出一丝伤感,“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看看自己的处境,挽留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邢无伤问出这么一句来。
“戚师弟现在可能在巴郡?蜀州……或者什么深山里。我想去找找他……也或者先去武川或者平城游历一番……只可惜我孤身一人好不凄楚,年过六十了却没有徒弟,眼看就要衣钵难续……”
邢无伤越听越不对劲,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没好气地说:“哎哎,你这个牛鼻子,又来!就死了这份儿心吧。”
邢无伤实在是有自己的顾虑。王上战死前曾再三嘱托他照顾好李重耳,怎么能脚跟未稳,就把他交托别人呢。就算是自己的师兄,他也还是有点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