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魏寅,在装老。”陆惟喝一口汤,扔出一个重量级消息。
“你怎么看出来的?”公主先是咦了一声,然后又想起来,“是了,陆郎易容之术冠绝当今呢!”
陆惟:“其实他已经很细心了,脸、脖子、双手都傅了粉,但唯独漏了一个地方。”
公主想了想:“后颈?”
陆惟摇头:“头皮。”
公主沉吟片刻,马上明白了。
魏寅年纪大了,头发稀疏,发际线自然而然往上移,原本有头发的那些地方,陆陆续续掉了不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头发,为他傅粉的人没有细心到连秃头的发缝也填上,被陆惟这个易容大师一看,就露了破绽。
“这老儿先是装老,又给我们送来难吃的早点,怕不是怠慢疏忽,是有意想赶我们走。”
公主没有生气,反倒觉得有点好笑。
陆惟:“勇田县地方小,也许是怕我们兴师动众折腾他,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风至忍不住道:“他就不怕殿下和陆郎君回京告状么?”
公主道:“他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当官也当不了几年,升也升不上去,顶多就是去职罢官,他是无关痛痒的。”
走是可以走的,他们本来就准备只待两天。
但魏寅不知道,生怕他们在这里赖太久,还用上这种招数来赶人。
公主倒也不想为难他,毕竟勇田县就这么小,再逛也逛不出一朵花来。
只是——
“烤鱼我是一定要吃的。”公主托着腮道,“我就不信这里没有卖烤鱼的。”
陆惟将这两句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确定公主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毕竟这女人经常张口就来,动不动就忽悠人,真真假假一大套。
但公主现在这句话,就的的确确单纯想要吃一顿烤鱼而已。
“陆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帮我找一顿烤鱼吧。”公主道。
与我何干?陆惟以眼神如此回答。
公主眯起眼笑:“数珍宴上,冯华村里,我可是救了陆郎两回,为你挡了两回致命伤害的,两次救命之恩,换一顿烤鱼,如此简单的愿望,陆郎没有道理不为我兑现吧?”
陆惟奇道:“殿下用烤鱼来换救命之恩?”
公主:“反正换别的,你也不会兑现,恩情得在受恩者愿意报答的时候,才能挟恩,不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呀,像陆郎这样面冷心也冷的人,让你帮我找一顿好吃的烤鱼,也就差不多还了吧。”
陆惟点点头:“有道理。”
陆无事悄悄擦汗。
一个提了奇怪的要求,另一个把忘恩负义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也就这两人了吧。
虽说魏寅想赶他们早点走,但这小县城安宁祥和的氛围实在太好了,两人用完羊肉米线,还在街上溜达一圈,太阳暖暖照在身上,闲散舒适,也不必担心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和不怀好意暗中窥伺的歹人。
这里就像躲避纷乱世道的一个世外桃源,美好得不似真实。
也难怪魏寅那老头不希望他们待久了,公主行驾驻跸于此,多方眼光都会汇聚过来,时间久了,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会陆续出现,到时候这小城就要不得安宁了。
“昨日我遣人问了,他们说刘复没经过这里。”公主道。
陆惟点点头,这也正常,去上邽本就不止一条路,刘复走别的路,或者根本不在勇田作停留,也是有的,反正大伙到了上邽,自会相见。
“我也让人在城内暗中探查一番,城中百姓大多世代在此居住,没有那种几年前过来的陌生人。”
这里人口少,意味着外来陌生面孔很容易被认出来,就像现在,公主和陆惟走在街上,虽然有侍卫在旁,无人敢上前唐突,但不知有多少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想必接下来一个月或几个月里,小城百姓肯定会以此为话题编出多少茶余饭后的故事。
陆惟的调查结果无法说明许福没经过这里,但至少可以说明他不在这里住。
两人来到此地之后,就派出人手分头去打听消息,到此刻正好汇总交流一番,彼此心里都有个底。
闲聊闲逛,他们回到官驿,就又收到两个新消息。
一是魏寅派人过来告病,说昨日出城染上风寒,现在卧病不起了,老迈衰弱,无法过来请安问候,还请殿下和陆少卿见谅,待二位启程,他再拖着病体残躯过来送行。
听见这个消息,公主对陆惟笑道:“这是直接连演都不演了。”
第二件事,则是魏寅说公主来此,他本该亲自设宴接风,但现在如此这般,也不能扫贵人的兴,便让女儿代劳出席,还有县丞县尉等人,晚上在县衙后面的扶风亭设宴,请公主和陆少卿赏光。
扶风亭在县衙后面的小花园里,这小花园是魏寅自己修的,亭子也不高,但是足以跟城门平视,俯瞰勇田城了,平日里魏寅最爱干的就是拎着茶壶酒壶攀上这扶风亭里,与老友弹唱闲聊,消磨大半日。
反正小县城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公务,能拖一天就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也自知前途无望,不如开开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年头,当官是要看门第的,再不济,像陆惟一样,不想通过门第,也得得到当地大贤的认可推荐,再由地方官报上去,才能赐下官职,出人头地。
魏寅自然也是世家出身,只不过他这个世家很有水分,算是旁支里的旁支,远了不知道多少代去。
僧多粥少,人家本宗嫡系的子弟,想求一官尚且要打破脑袋地抢,哪里轮得到魏寅这种关系遥远的,他纯粹是当年走了门路,抱对大腿,因缘际会,才得到这小县城县令的位置,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这辈子他不可能再高升,没那能力,也没那机会,这就是魏寅安安稳稳等着致仕,无所谓得不得罪公主的原因。
但他自己不能来,出面设宴,怎么会是让女儿来?
“魏寅元配去世多年,未再续娶,膝下本也没有儿女,这是他老来得的女儿,妾室所生,但爱若珍宝。为了这女儿,他将妾室也扶正了。据说魏寅对这女儿事事顺从,也允许她抛头露面,周围人对这位魏小娘子的评价是,聪明伶俐。”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昨晚陆无事去找许福消息的时候,顺便就跟县衙的人聊了一圈。
公主笑道:“既然有宴,那我们就去吧,只要不是鸿门宴,我倒是愿意蹭一顿饭的。”
陆惟自无不可。
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就见到了魏寅的独女,魏解颐。
这是一位很活泼的女郎,面容清秀,谈不上妙语如珠,但能看出她在努力调节气氛,让来客感到愉快。
撇开她乍见陆惟时愣了足足好一会儿,才在旁人提醒下想起向公主行礼这件事,她还是表现得很不错的。
魏解颐作为东道主,先是介绍了勇田城的历史,然后聊起这里的人文地貌,侃侃而谈,虽然有些临时抱佛脚的仓促,但起码她肯定也是好好读过此地的风物书籍与地方志了。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因二位到来才蓬荜生辉,要说吃的,也无甚能搬得上台面。这道五福饼是新近从京城传来的,想必殿下离京前还没有,我让人仿做了一下,殿下瞧瞧能否吃出长安风韵?”
“还有这道菜,叫芙蓉点白玉,也是我从长安听来的,但具体做法我却不知,是我自己琢磨的,殿下看看呢?”
魏解颐兴致勃勃介绍道,迫不及待想要看公主的反应。
她也许没有恶意,更多是存着小女孩炫耀或讨好公主的心思,但这般说话,放在满是人精的长安城,怕是几天就能给人算计死。
公主听了也只是笑笑,反是饶有兴致看着炖盅揭开盖子之后,那道“芙蓉点白玉”的真容。
“豆腐蒸虾?”
魏解颐对公主没有惊喜或感动的平淡反应有点失望,但还是解释道:“是捉了河虾剥壳之后点缀在蒸好的豆腐羹上面,再放蒸锅蒸一回,火候要掌握好,既不能过了火破坏豆腐的鲜嫩,也不能太快了以至于虾还不熟。”
公主:“的确难做,不过寒冬腊月,河流都上冻了,虾怕也不好捉吧?”
陆惟一听这话,就知道公主还没对烤鱼死心,她已经从找烤鱼的食肆,到现在动起捉活鱼的心思了。
“只要出够了钱,就是悬崖峭壁,也有人愿意去捉的。”
魏解颐的大部分注意力其实都在陆惟身上,见公主不像她想的那样捧场,也就彻底没了兴趣讲解,只留了几缕心不在焉。
“殿下与陆郎君难得来此,能否多留几日,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公主道:“魏县令既然卧病在床,小娘子专心照顾他便是,为了不给魏县令增添负担,我们更不好叨扰了。”
魏解颐一噎,又不能说老爹是装病的,只好道:“正因为家父病了,才让我代为招待,要让殿下与陆少卿宾至如归。实不相瞒,勇田县城虽小,却五脏俱全,有区别于它处的宁静,待出了勇田,再要寻一处这样的美地,便不容易了。”
她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千方百计想诱惑陆惟多留几天。
“早就听闻陆郎君断案如神的名声,小女这里正好有个悬案,一直缠绕于心,能否请陆郎君帮我解惑?”
魏解颐其实面容颇为柔美,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时,更有种弱柳扶风之感,只是“珠玉在前”,陆惟已然看惯了这样的表情,再看魏解颐,难免觉得对方略有不足,不是这里不够自然,就是那里有些僵硬。
“些许虚名不足挂齿,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要是真有棘手悬案,魏寅拼着不装病也早说出来了,能从魏解颐这儿出口的,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陆惟随口敷衍,舀了一勺芙蓉点白玉,发现味道淡是淡了点,但虾的鲜味果然被豆腐衬托得更加明显。
城外就是洮河,所以公主念念不忘的烤鱼,也因为是从洮河出产,所以格外不同么?
陆惟不由抬头看了公主一眼。
后者果然正低头在吃虾,一只只吃过去,细嚼慢咽,再配上去岁腌制的梅子饮,算是稍稍解了没有烤鱼吃的相思。
魏解颐却不死心,继续说道:“我有一根金步摇,是家父所赐,珍贵异常,那天我放在妆奁里,却不翼而飞,后来怎么都找不到,能进出我屋子的,只有我的乳母,两名服侍我日常起居的婢女,还有两名抬花进去换的婢女,可是问了她们全都不承认,陆郎君可有什么法子帮我找到凶手?”
果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在魏解颐看来,这就是天大的事情。
她从小就生活在勇田县,父亲的身份让她在这里如鱼得水,即便知道长安,知道天子,公主,大理寺少卿的概念,也没有更具体的理解。
她与外面的世界隔了一道无形的结界,这道结界就是这座小城。
虽然暂时看来,魏解颐是幸福的,但外面的纷乱迟早会蔓延过来,魏寅也总有一日会护不住她,到时候乍然收到冲击的魏解颐,只会难以承受这种打击。
对此,陆惟没有丝毫怜悯。
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善心人。
“出了人命才能称为凶手。”陆惟淡淡纠正。
魏解颐倒是不见尴尬,娇滴滴道:“是我说得不对,多谢陆郎君指点,您帮我瞧瞧好不好,那支金步摇对我真的很重要!”
“陆少卿,你左右无事,就帮帮魏小娘子吧!”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主。
陆惟皮笑肉不笑:“我不是还得帮殿下找烤鱼呢!”
公主温柔体贴:“烤鱼哪有魏小娘子的金步摇重要?不必管我,我让风至去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