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伍柏延推荐来的第一位客人那天, 商明宝上午刚结束了一门课的期末考试,为免迟到,她匆匆买了个三明治便让司机送她去了第五大道。
这位客人是典型的上东区老钱贵妇, 左手镶钻铂金包, 右手抱只马尔济斯犬,人和狗的头发都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蜜蜂上去都得滑一跤。见了商明宝,墨镜不摘,视线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遭。
商明宝毫不怀疑如果她觉得她不够顺眼的话, 会给她五十刀打车费让她就地滚蛋。
打量完了,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典型的白人单音节, 将铂金包甩到她怀里, 但满面春风、优雅、缓速地说:“我还以为alan推荐的是会是一个头发开叉、用美宝莲口红、外套褶皱能夹死一头大象的好学生, 你看上去……hum,not bad.”
商明宝皮笑肉不笑地抱好她的铂金包, 跟在她身后进入那间五层楼高的红砖建筑旗舰店。
显然,比起alice她们,她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在购物一事上有非常从容的姿态和强势的主见。商明宝那些拙劣的激将法派不上用场,全程便老老实实地伺候她的狗, 只在她提问时才简洁地为她介绍上两句。
逛完第五大道所有的珠宝店后,她又去了老钱钟爱的bg百货。她买的东西很多, 珠宝却不多, 不在商明宝的佣金范畴内。
天知道,为了服务好她, 她甚至还给她的狗捡了屎!
从bg百货出来后,这位名叫wendy的贵妇大约又提议去47街看一看。夹在第五和第六大道间的47街被称为珠宝街, 这里有号称全世界最大珠宝交易市场,满条街都是犹太人、印度人和中东人的珠宝店,有原石批发,也有上坊下店的珠宝坊,所有东西都直接粗暴得能闪瞎人眼。
问题是,会来这里购物的通常是珠宝行家、预算明确为主顾搜寻的职业买手或宝石批发商,商明宝虽然自觉懂行,但在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还是有点心虚。
“你害怕。”wendy看出她的底气比刚刚虚弱。
“今天没带工具。”商明宝找了个理由。来这种地方找宝石,全套的鉴定器械是必备的,而她没有。并且她并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受过系统的宝石鉴定训练,所有的门道都只来自于从小的耳濡目染。
wendy也不为难她,逛了几家店铺后,她捏着墨镜,认真告诉她:“我想要一颗黄钻,一颗会令人想到报春花的黄钻,30ct以上,预算是100万美元,如果你能找到的话,我会当场支付给你5%的佣金。”
商明宝心里快速换算一番,那就是5万美元!她没算错吧?而爸爸跟她是百倍对赌,那也就是说事成之后,爸爸要给她五百万美元?!
瞳孔的放大和震惊骗不了人,wendy暧昧且略带轻蔑地笑了一下,以为她是在为那五万块心动。
商明宝吃一堑长一智:“可以,但我们要先签一份简单的协议,并预付给我三千美元的定金,如果事成,这笔钱将直接抵扣佣金,如果没成功,它
作为我的跑腿费和服务费,不作退还。”
wendy眯了眯眼,拎着墨镜的手点了点她,似乎在说她不知好歹。
商明宝一身大衣全是她的狗味,一边用自己的衣袖给她的那只马尔济斯遮耳挡风,一边大着胆子说:“我的佣金对比市场你心里有数,alan热情盛赞你是上东区贵妇的典范、人人争相效仿的榜样,我相信你从品味到道德都一定是高雅脱俗的。”
迈巴赫在街边徐徐停靠,wendy从她手里一把接过狗狗和包,一脸咬牙切齿地上了车。过了会儿,降下车窗,黑着脸说之后会派人将协议和钱送给她。
商明宝笑容明媚熟练,夹着她刚刚给她的五百美元小费,对她挥了挥手。
目送车辆驶远后,她笑容缓缓地从脸上落了下来,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大衣上的浮毛。
曼哈顿的街很窄,两侧红砖高楼如并拢的两道僵尸手臂,将天和地拢成狭窄笔直的一道。她抬头看了会儿天,没打电话给司机,沿着街慢慢地走回第五大道。
圣诞氛围已很浓了,在那些绿意盎然的圣诞树和彩色礼盒的映照下,似乎大家都很开心。
不开心的人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因此商明宝一眼就认出了挂完电话怒气冲冲的方随宁。
她其实不太确定,因为方随宁今天化了妆,头发也留得很长了,穿着一件灰色大衣,在寒风中与商明宝错身而过。
笃的一声,高跟鞋在砖石街道上的脆声嘎然而止,方随宁转过脸来——
“商……明宝?”
她脸上的愕然很快便转为惊喜,并迅速如那年夏天一样一个箭步窜到了商明宝跟前:“真的是你?我没认错吧?baby baby baby ohhlike”
商明宝:“……”
服了。
本该是温馨中略带点伤感萧瑟的事,硬是被方随宁唱的两句拐到了喜剧频道。唱完了后,她双手用力抱住商明宝,笑着吸吸鼻子:“真是好久不见。”
商明宝已经好多年没登陆过微信了,并不知道方随宁也来了纽约留学,并且就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大约是因为专业不同,所以她们从未碰上面过。
方随宁请她去一旁的咖啡馆喝一杯。她还是很保护唱戏的嗓子,点单时会要求去掉糖浆。
在临街的茶几卡座旁舒服地坐下来后,方随宁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斐然哥哥也在纽约,你知道吗?”
商明宝心里一跳,鬼使神差地说:“是吗?”
不能也不敢让方随宁知道,他们已经接吻过三次,次次都很激烈。
“对啊,不过他在哥大,很少跑这么下面来。”方随宁捋上袖子:“下次我们三个人约一杯。”
“不要。”商明宝立刻阻止她,瞥过视线:“跟他不熟,这样很尴尬。”
方随宁“哦……”了一声:“我记得给你推过他的名片的,你怎么没加?”
“忘了。”
“那天斐然哥哥回来,还带了两块蓝莓芝士蛋糕。我的那块我吃掉了,你的那块好像放到了过期。”
商明宝笑了笑:“你记性真好。”
方随宁直觉她身上有些变化。
她不如以前心直口快了,沾上心事的她,如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有了本不该属于她的消沉和封闭。
方随宁默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笑道:“也没有啦,人就是会记得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事。”
她们彼此分享了各自的近况,气氛不算热络,冷却的速度正如商明宝面前那杯被她搅拌着的那杯咖啡。
咖啡彻底冷却后,方随宁从椅背挽起大衣,客气地说:“我还有点事,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吧,下次再见?”
商明宝也随着起身,说:“随宁,见到你很高兴,是我这几天情绪不对。”
方随宁立刻心软:“没关系,我也刚跟人吵完架。你snapchat是什么?我加你一下。”
商明宝报上账号,方随宁加上了后,随她一同向店门口走去,关心着:“你做完手术,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了。”
方随宁遂笑:“糟了,我又想起了一件奇奇怪怪的小事。”
“什么?”
“不说了,又是向斐然的小事。”
咖啡馆的玻璃门感应到人,清脆地叮铃一声,但商明宝却站住了,看着方随宁:“你说吧。”
她的眼神方随宁说不好,似乎藏着些胆怯,但又很明亮,含着柔软的期待。
方随宁缴械在她这样的眼神中,先笑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就是你做手术的那几天,斐然哥哥也在纽约。本来是还没到返程的日子的,他突然改了签,说有事。哇你知道飞纽约的机票改签多贵吗……”
这确实是一件时过境迁的小事,且没头没尾。商明宝不敢认为向斐然是为了她才提前来纽约,因为他那天就说过了,让她少一些自恋。
跟方随宁聊一聊向斐然,并不能开解任何商明宝有关于他的心情。
所幸后来的几天,她一考完试做完汇报,就埋头钻进曼哈顿的各处珠宝市场中,寻找那颗能让人想起报春花的黄钻。
在餐车里买热狗和三明治也越来越熟练,毫无风味可言的廉价咖啡和回味寡淡的热巧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她只给向斐然分享过一次热狗照片,后来便再没联系过他。
威斯康星北部的小镇大雪弥漫,下撤进镇子的路上,是研究生最早说了一声:“有信号了!”
所有人都第一时间去掏手机,处理大大小小的事,诉说深深浅浅的情。
向斐然掀眼。不知为什么,有种开彩票的紧张,心跳加快。
她会不会在明知没信号的情况下,也给他发了什么?
他不关心别人,只看着屏幕里与她的对话框。
那唯一的一张热狗图片,让向斐然觉得够,又似乎不够。是开心的,唇边露出笑意,又失落,正如彩票中了,但只有两百块。
原来清醒到这个地步了,他也还是会贪心。
一直开到下榻的宾馆了,向斐然才发出了第一句对白:怎么只吃这个?】
这条信息过了好久,久到商明宝看遍了麦迪逊大道顶楼珠宝店里所有大卡数黄钻后,才进入她头晕目眩的眼中。
她陷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中,手里抱着杯尚未泡开的茉莉香片,空间里是印度人钟爱的浓郁香氛,而四周人声轻轻,地毯厚实,吞没了那些数百万美金的交易和交谈。
商明宝迟疑了很久,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才打下挑不出错的一句:你回来了?还是有信号了?】
向斐然回得很快:今天在镇上休整】
商明宝:哦……】
隔了两秒,向斐然问:不想电话?】
商明宝眨眨眼,觉出了些酸涩。
她放下茉莉香片,回:想的】
向斐然:给我五分钟】
是指等他五分钟,还是给他五分钟的通话时间?商明宝猜不透,双手抱着手机,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五分钟漫长——比过去的十天还要漫长。
等不住了,她问珠宝店的sales,哪里可以抽烟。
吸烟区站了五六个中东人和印度人,穿金戴银,体格庞大,脸上是他们常用的那种客气宁静的微微笑。商明宝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弹开打火机的金属上盖,按出一簇火苗。